原来如此。
星涯不说话,背起我,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悄声出了后门,往山林里走去。
我浑身乏力,双手搂不住他的脖颈,只能像两个棍子似的垂下去。
“为什么给银子?”我不明白神仙的逻辑。
“你吃了他们的东西。”他回答的理所当然。
“可是他们药我,使他们错在先?”我是妖,妖族爱美,善妒,斤斤计较。
他脚步不停:“那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找他们理论理论。”我这理论理论是顾忌星涯才这样说的,和妖族理论,能有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可是星涯似乎真的认为我说的理论就是理论。
“他们只不过想要钱,给就是了。再说,钱对于你我,是身外之物。何必为了身外之物大动干戈,露了踪迹,反倒不好。”
天呐,你这么好心,那对药我的凡人知道么!!!
“凡是皆有因果,不结因,不畏果。”他这样教诲一个妖精,我虽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中犹如惊雷炸响。
身为妖,虽然我还小,没有作恶,除了一掌拍死素素以外。我从来没想过什么因果。虽然有三界的法则要遵守,可是相比较天庭的那些条条框框,我妖族算是最没规则的存在。
现在教我因果,等于在我的行为上加了一个枷锁。我感觉自己被俘虏了。
我趴在他的背上,渐渐的睡意来袭,索性闭上眼睛。
“你说不结因,不畏果。那你救我算是因还是果?”
深夜的山林,夜风寒凉。朦胧的月色,凉薄的雾气越来越浓重。
“是因也是果。”
哼!这模棱两可的话,就是糊弄小孩的。不过以我现在的心智,在人间也等同于小孩。
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有点死脑筋。比如现在是乌漆嘛黑的晚上,飞一下不就到淮城了?虽然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谁能发现我们?可是他偏不,他非要一步一步的走着去。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提出下来走,他不肯,我只好说:“我趴在你背上累。”他这才放我下来。
我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天亮,走到太阳升起。
这是我走过的最长的路,明明在妖的眼里是很近的距离。
他说:“我们以后的路会更长。”
其实我思考的是:在凡人这短暂的几十年生命里,这么长的路真的很浪费时间。
可是从我出生到现在,已经好几千年过去了,我自然是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没有浪费时间在这上,可是这么多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
似乎做过很多事情,似乎也没做过什么事情。
淮城到了。
我们在淮城东买了一处宅子安居下来。有前厅,有堂屋,还有东西北三间卧房。
地方不大,足够住了——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仆人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说要在前厅开一个铺子,问我开什么好。
我在淮城里逛了一圈后决定:开个脂粉铺子。
城北有一家脂粉铺子,生意火爆,可是品种只有几个,说来说去不过是各种花料兑上白术和丰脂膏,但是我有自信能做的更好。
为什么?
首先我是妖,凡人做脂粉那些在我眼里不过是小菜一碟。我还能做出更香更好的胭脂,非凡人的手艺可以比拟。
如我所料,小店才开,生意就异常火爆。
城北的胭脂铺子差人来买过几盒,来人是个老妈子,贼溜溜的眼睛盯着星涯。星涯淡然接待,也假装不知道。
偷师我是不怕的。凡人的手艺和见识,嗯,尔尔。
数日之后,没见到他们翻出什么新花样来,我们的生意反而越来越好。
听了街坊领居的传言才知道原委,他家那探子回去是这么说的:“没见着东西比我们好到哪儿去,只不过小二是长的很标志。”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来的人越来越多,更有甚者,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都亲自到店里来挑选。忙的星涯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我想了想,星涯这个花瓶的作用,差不多可以了。凭心而问,他作为店小二,确实很优秀:但凡有客人问道,总是和风细雨的回答。声音语调控制的恰到好处。
可是我是妖精,我见不得凡间那些女子眼珠子嘀哩咕噜的在他身上乱转。归根结底,问题在我身上,我怕她们将他看世俗了。
于是那一日,临近正午,趁着店里客人没少,反而越来越多的时候,我换了身烈火炎炎的抹胸红裙,罩着一层金丝线薄纱外衫,提着食盒,施施然从后院光明正大的推开隔间的门,在一道道惊讶的目光中,款款走向星涯:
“相公,歇歇吧。”说罢双手奉上花露羹,甜美的香气肆意而出。
屋里静了又静,星涯坦然的接过,一口饮尽,我拿出手帕,拭了拭他的嘴角花露。他抬起手,将我耳边的碎发轻轻一拨。
云淡风轻,却宛如利箭,硬生生残杀一片。
事后,我问他,你生我气么?
我们有言在先,每日开张,我不到前厅。他怕我暴力的习气太重,一言不合,动了手不好收场。
他摇摇头:“不生气,你懂得迂回了,比以前好太多。”
我想,以前我在他眼里,应该是暴力十足,顽固不化的。
自那以后,客人依旧没少,只是不在晌午来了。
我本以为就这样过下去了,可是天不遂人愿。
一日,几个官兵冲进屋子里,捉了星涯要去衙门,说是星涯犯了命案。
神仙犯了命案?!
我欲上前理论,星涯隔空传话:“是误会,别怕,任何时候,不可轻举妄动,听我吩咐!”
我着急的要发疯,这群无知的凡人,竟敢侮辱星涯的名节。星涯是天地间最无私最稳重的神,他怎么可能杀人!
以防万一,我隐了身形跟着去了衙门。
衙门正中放着一具女尸,尸体不远处跪着一个身着绸缎的妇人,她哭花了脸,一看见星涯,就扑上来,被衙役拖了回去。
那昏官惊堂木一拍,喝到:“放肆,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哼,狗官!让神仙跪你,怕你的小命是要折杀了。
星涯淡然一笑,掀袍跪下。隔空传话我:“别怕!”
怕?
我才不会怕这狗官,我只怕一个没忍住,当庭毙了他。
狗官:“报上名来。”
“陆星涯。”
“陆星涯,你可知罪?”
“不知。”
“看看旁边的女尸,你可认得?”
“不认得。”
“胡说,她经常去你店里买胭脂,一来二去,你们相好,岂料你人面兽心,将她糟蹋后怕泄露,于是杀了她。”
旁边那妇人越发哭的大声。
简直就是造谣。
星涯:“大人明鉴,草民不认识她,也没有与她相好,至于她的死,草民也不知道。”
狗官贱兮兮的一笑,吩咐左右道:“把人证物证呈上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人证带到,是这女尸家的小丫鬟,证物是一份书信。
丫鬟一跪,开始哭诉小姐是如何倾心相许,又是如何被玷污抛弃惨遭杀害。声情并茂,还时不时的留下一把热泪。
那封书信也被扔到星涯面前。
我隐着身凑上去瞄了一眼,虽然不认得写的是什么,不过那狗爬的字体,颇为眼熟啊。
这断然不会是星涯的字体,倒像是城北那个胭脂店里小二的字。那日他家的婆娘到我店里来买胭脂,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和这张的笔记有些相似,而且当日那纸张上糙汉子的汗臭我至今还记得。
谁让咱是妖精呢。
我与星涯隔空传声。
“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去查查真相,然后让他们来认罪?省的你遭着活罪。”
星涯沉思了片刻:“好的,不过要注意分寸。”
“我晓得,我快去快回。”
我招来了那死去的小姐的魂,问清了原委。
原来糟蹋小姐的是城北胭脂店的老板。这小姐原是那里的常客,老板对小姐也是情有独钟。我们不但抢了他们的客,星涯还占了小姐的芳心,被城北的老板知道后才有了奸杀和嫁祸的事情。
怎奈那小姐生时就是个软骨头的受气包,死后魂魄也没有半点戾气,依旧哭哭啼啼的。这个样子怎么能吓得他们说出真话?
“别哭了,和我走,我帮你申冤,你现在帮我,阎王老儿那里我有些交情,还能替你说说,下辈子投个好命。”
女鬼抽抽搭搭的跟着我去找了城北胭脂老板。
城北胭脂老板也是个俊秀的书生样子,不知怎么就没入得了女鬼的眼。我刚一化出厉鬼的样子,他就吓破了胆。磕磕碰碰的自己跑去衙门投案自首了,也省的我费事。星涯当庭释放了。
我和星涯带着女鬼去了阎王殿,给她求个好命。
阎王老儿将我俩拉到一旁:“这女鬼和那老板,本是天上的天枢星君坐下的两个小童,犯了私情,被贬下来,历尽千世情劫不能善终。”
我回头无奈的看看那还跪在阎王殿上的女鬼,咂咂嘴:“唉,这情到底是什么东西,毒害不浅啊……”
星涯和阎王面面相觑,不再说话。
我将他俩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凭着我妖精的敏感,我隐约觉得,我和星涯也是有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