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见识短浅孤陋寡闻,猜不出来!”两分钟后,杨菲彻底放弃。
“门月君就是孟尝君。”我说。
“门月君和孟尝君有什么关系?”杨菲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头蹭着鼻尖问。
“长得像,门月与孟尝的首字母MC。”
“呃……”杨菲想了一会儿后,若有所思地嘀咕道,“确实蛮像的哦。但是,那孟尝君与EST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就不方便说了,毕竟,也并非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为什么?”杨菲仿佛望远似的眯起眼睛。
我没有回答。
想了一分钟后,她突然像中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一万元彩券似的笑着说道:“我知道了……不过,门月馆这个名字倒挺好听的,清雅,很像隐居深林的某个武林派别的绰号。”
“EST那么神秘,那你在里面都学了什么?”杨菲接着问。
“不能说,这是原则。”
“泛泛而论一下嘛。”杨菲带几分娇气地要求道。
“第一年在文学区学了本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第二年在语言区学了一门通用语言和一门非通用语言,第三年在特工区学了一些一般特工所必须掌握的技能,第四年在技侦区学了技术侦察,那是一项综合性技能,需要用到前三年学到的东西。”说完,我看着杨菲。
“继续啊,看我干吗?”
“说完了。”
“完了?说这么大一段还不等于只说了那八个字‘文学、语言、特工、技侦’,不等于没说嘛!”
“所谓泛泛而论也就这么回事。再深入,我可就要违反原则了。”
“我以我的灵魂保证,”杨菲说着很严肃地举起右手,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就连类人猿我也不说,这总归可以了吧?”
“不行,你这是害我做一个不守原则的人。如果我这次背叛EST,下次就有可能背叛你。”
“好了好了,不说就是,搞得神经兮兮的,还真以为自己多神秘似的!那国家培养了你们四年,毕业之后,你们就做私家侦探,以替有钱人做事来回报国家的吗?”
她这样问,我一时还真不知如何回答。如实说,肯定不行,这是重大泄密。我起身,去客厅接了一杯水。
再次回到杨菲面前时,我想好了下文。
“我是属于没用的那一部分人,”我说,“毕业时,有一项考核没有过,无法拿到毕业证,也就没有资格为国家服务,根据事先与学校签好的协议,我不得不补上那四年的学费,然后自己找工作。由于在EST里学的东西,很适合在社会上从事私侦这一行,所以,就进了现在的公司。”
“哦,这样啊,那你是哪一项没有过呢?”看来,杨菲今天是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外语。因为舌头天生就短,一些外语单词实在无法准确发出来。补考了一次还是没过。”
“哪门外语啊?”杨菲有些得意地看着我。
“俄语。”
“哦,我知道了。不过俄语的有些发音确实很难,我以前在大学时修的二外就是俄语,那个颤音我就一直发不出来。哎,蛮可怜的哦,那你的那些同学,考核过关了的,都去干吗了啊?”
“不知道,这是保密分配。”
“那EST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没有资格为国家工作,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哎,实在太可怜了,也太搞笑了,上了四年学,竟然都不知道自己上的什么学。海豚先生,节哀啊!”她捂住嘴咯咯笑起来,“去给你做顿好吃的,安慰一下你。”说完,起身走出卧室,去给我和童童做午餐。
看着杨菲走去的背影,想到她刚才像小孩子一样问那么多的问题,说那么多的话,显得那么开心,而她以前在古董店里那样郁郁寡欢,对周围毫无兴趣,只顾着看书,脸上似乎还有些忧郁,进而还想到她一直以来都在那样默默承受着孤单、寂寞,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整天与古董为伴,心里一股深深的怜悯之感油然而生。但现在,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可以说是唯一的异性朋友,在我面前放下沉重的外壳,还原与她的年龄相符的真实一面,我很感动。一个别人都无法靠近的人把你当做可以不设防的朋友,这还不值得感动吗?这时,我真的希望我能为她做点什么,让她永远像刚才这样快乐下去。
和杨菲慢慢熟识之后,一天晚上,我带她来到望归山顶看夜景。
我们并排坐在西边小亭子里的长木椅上。相距十厘米距离。
“自从两年多前,第一次来这里之后,我就常来。”望着江水入海处形成的喇叭口形状的地方,我有些怀旧意味地说。
“嗯,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杨菲把手掌横放在眉上方,左右摇头望了一圈。
“现在又没太阳,你把手放那里干什么?
“这样才像远眺的样子嘛,也可以望得更远。不信你试试。”
“心理作用。”
“你说话怎么像大人一样,自己没试过就说人家心理作用。”杨菲保持那个姿势瞅着我说。
“你说话怎么像大人一样”,好熟悉的句子。
“你说话怎么像大人一样。”我重复一遍说。
“别鹦鹉学舌啊,你试试嘛,”杨菲说着把手掌放在我眼睛上方,“看见没,是不是看得更远更清楚了啊?”
她这么一说,感觉还真有那么一点效果。
“嗯,好像是的。”
“我说是的吧,刚才还说我心理作用呢。”杨菲缩回手去。
“你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我说。
“没来这里之前,在老家,爷爷常带我去戈壁滩上看落日……”
“戈壁滩?”
“是啊。从我们那个城市往西,两个多小时车程就是戈壁滩。一到周末,如果天气好,爷爷就开车带我去戈壁滩上看落日。”
“你和你爷爷真够浪漫的。”
“嗯,是的,”杨菲说着双手抱住双膝,望着远处,“那里的夕阳美极了,四周全是温柔的火红色,简直就跟天堂似的。我和爷爷就坐在稍微高出地表的小沙丘上,一直看到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四周都暗下来,但那时我还会像这样去看,”杨菲边说边又把手掌放在眼睛上方,“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听着杨菲唯美的描述,我头脑里开始想象出夕阳下的美丽戈壁滩——灿烂的火红世界,一个女孩坐在稍高出地表的小沙丘上,手掌横放在眉毛上方,望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身后拖着三条长长的影子。
三条长长的影子?怎么会突然想到拖着三条长长的影子呢?
正想着为什么会想到有三条影子时,杨菲偏过头来看着我问:“你说这山叫望归山?”
“是的。”
“顾名思义,这个名字的由来肯定有故事吧?”
“是的,”我点头,“Long long ago……”
“怎么像那范老板一样,”杨菲打断我,鄙夷地看着我,“要是再装洋,以后别再跟我说话了。”
杨菲把我跟范老板归为一类,这使我感到很屈辱。
“很久以前,”我用纯国文告诉她说,“有一位年轻的渔民驾船出海,后来一直没回来。他的未婚妻于是天天来这里盼夫归来。不管电闪雷鸣还是风雨交加,从未放弃。直到有一天,天上下着绝无仅有的大雨,她离开家门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家里人以为她滑落山崖。可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有人说,那天曾看见一条小飞龙在这山顶盘旋。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人们都信以为真,认为是年轻女子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上天派仙龙把她接走了。于是,人们把这座山取名叫望夫山。后来,老百姓扩展了它的内涵,改名望归山。”
“为什么现在,”听完我的讲述后,杨菲望着脚下的斜山腰若有所思地说,“像这样至死不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呢?即使这样的故事,也少听见了。就是虚构的文学作品,也越来越少。现在所谓的爱情小说不是婚姻背叛爱情阴谋,就是A国式离婚或B国式结婚,像这样唯美的文学作品,几乎绝迹。海豚先生,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吗?”杨菲看着我问。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如实说,“这个问题,没想过。”
“那现在想啊,给你两分钟时间,”杨菲说着掏出手机,调出计时器,“现在开始。”
杨菲说的确是事实,为什么现在像那样对爱情至死不渝的人越来越少呢?按理说,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再为温饱犯多大愁苦,有更多的条件去寻找爱情,发现爱情,保养爱情,也有更多的手段把爱人抓牢。可事实却是,好像背道而驰。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局面呢?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夜上海,我很认真地想着。
突然,我感觉以前似乎与谁讨论过这样类似的问题。而且猛然间,几乎是同一瞬间,我得到了答案。
回过头,看着杨菲,我说:“两个原因,一是世界在变小,空间时间不再是问题,随之诱惑增多,选择增多。同时,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人的生活压力也就加大。另一个就是因为这些客观环境的变化,人们越来越浮躁,越来越务实。”
“就这些?太形而上了吧,”杨菲瞪大眼睛,“能说具体点吗?”
“不能具体,你的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很形而上的问题。”
“那再找个合适的回答,”杨菲像在面试我似的说,“不用具体也可以,总之能使听者听明白就行。”
我前后活动两下肩关节,然后望着远处的东方明珠电视塔,想了一会儿。
“还是拿我最熟悉的小王子来说吧,”这时,我发现,《小王子》真是一本万能的书,几乎可以解释所有的问题,“小王子之所以离开自己的B-612号星球,除了自己没有真正理解玫瑰花的心思以外,很重要的另外两个外在因素,就是有一群候鸟迁徙经过他的星球,还有325、326、327号星球可以去拜访。如果没有候鸟的帮助,没有别的星球可以去选择,小王子就不会离开自己的B-612星球。如果小王子继续待在自己的星球上,总有一天他会看到表面高傲、其实很脆弱的玫瑰花身后那颗万般柔情的心。当小王子走过一个个陌生的星球后,才慢慢开始怀念自己的B-612星球,渐渐开始懂得玫瑰花那不高明伎俩背后的柔情蜜意。最后,小王子还是返回到自己的星球,回到一直深爱着他他却不知道的玫瑰花身边,虽然那时的小王子已经没有了躯体。可人类,却是永远也回不去的。”
“嗯,虽然一时不能很好地理解你的这个答案是否回答了我刚才的那个问题,但我还是很佩服你,”杨菲歪着头看着我,“小王子的故事我也能倒背如流,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它还可以用来解释别的问题。”
“我也只是偶然想到,实际说出口之后我也才意识到,原来它还包含有这样的道理,确是一本写给大人看的童话,作者……”说到作者,我突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巧合。我问杨菲:“你不觉得有些巧合?”
“什么巧合?”
“《小王子》的作者安东尼,最后一次驾飞机执行侦察任务时,永远消失在地中海上空,再也没有回来。而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很久以前,这里的一个年轻女子也是同样‘玩’消失。因为肖姐,我们俩才真正相识。而肖姐的丈夫以前也是同样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离奇消失。他们都是消失,不是失踪。古代的、近代的、当代的,都被我们俩给扯上了,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说这话时,我又突然意识到,自从接手范老板的那个任务以来,我所遇到的这些巧合,比我前二十多年的加起来,还要多。而且这些巧合不仅多,还环环相扣,好像都在围绕一个中心打转。
“怎么会这样呢?”杨菲皱起眉头看着我。
“不知道,”我再次坦白说,“这个问题,比你刚才的那个问题更难回答。”
杨菲回过头去,望着远处的外滩方向。这次,她没有因我回答不上来而显出失望。她肯定也知道,巧合之所以为巧合,正是因为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如果真找到了这些巧合的原因,那它们也就不成其为巧合了。
而我想,也许,没准巧合这类东西本是十分普遍的现象。就是说它们一直在我们身边游来穿去,只是大多时候没有被我们撞到,它们就自生自灭罢了。就像从喷嘴里源源不断喷出来的肥皂泡泡一样,撞到了的粘在身上,没有撞着的,就在空中自己破裂消失。
“不过,听你这么一讲,”杨菲用小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鼻翼两侧说,“还真有些匪夷所思,都凑一块儿了哦。”
说完之后,我们便望着远处沉默着。在一些不明所以的事情面前,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就这样沉默了十几分钟后,天上突然开始下起淅沥小雨。
我们便带着这些还没有想明白的巧合,起身离去。
慢慢地,淅沥小雨变成了稀稀疏疏的中雨,我没有带雨衣。下山的路有些滑,我保持宝马时速仪表上的指针一直在二十五左右摇摆。
杨菲双腿放在一侧坐在我身后,双手紧紧抓住我T恤的后摆。还没有到山脚,我们的头发上已经开始往下掉雨滴了。杨菲却很开心的样子,嘴里轻轻哼着很好听的歌。
“这歌名是什么?”我大声问,“很久前的老歌吧。”
“要知道歌名干什么?”她扯了扯我的T恤后摆说,“觉得好听就行。”
“那你唱大声点,我听不太清歌词。”
“好啊!”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却投入情绪,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
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