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月光
此文送给我们的童年,我们的少年,我们的时间。
——送给潇
黎明时分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孩子玩耍,天真笑闹,纯洁美好。醒来我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早已退去稚嫩颜色,洗手时热水的雾升腾上来,模糊了镜中的影。
上网时看见了潇。她的QQ从一群黯淡的灰色头像中闪亮起来,图案是只蓝色的海豚。
我说Hi,下课了?她说,是。
然后就交换一些简短的字句,有时只是贴上笑脸符号,发给对方,潇与我的默契已经到了不用多说便能理解彼此的意思,有时欢快有时感伤,她的话总是很短,似乎正在沉默中窒息,她说这是因为打字不快,我笑了。
潇与我已经一起走过十年的岁月了,一起度过了似乎漫长得望不见尽头的时光。十年以前的我们都是幼小的,手拉手奔跑嬉戏着,日月不停变迁,光阴的洪流涌过,将回忆湮没。
我们几乎眼看着彼此慢慢长成现在的样子,感觉不可思议。
在网络上把我的一些朋友介绍给潇认识时,我对他们说,潇是不错的孩子哦,是我十年的朋友哦。我看见他们的惊讶,那些孩子。有时面对这段漫长的光阴自己也会讶异,却又感觉那么迅疾,令人错愕不已。
十年。3650日。
时间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它的脚步比谁都快,每一天都从你生命中悄悄偷走一点儿东西,让你毫无察觉,待到一天那掏空的裂缝那么清楚地呈现在你眼前,使你不敢相信这巨大的缺失,然而那小偷早已站在追赶不上的遥远角落,欣赏你脸上写着的茫然失措,它在那里神经质地诡异地笑,笑到不住地颤抖。
如果要清楚地解说我与潇的关系,要动用无数的概念,以时间空间划分界线。准确地说,我们是小学同学、伙伴、笔友和网友。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不必浪费太多笔墨。
现在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潇时的情景。那年我刚过六岁生日,潇快满七岁了。
开学第一天的时候我从63个将要与我建立同学关系的小孩中一眼看见了潇的脸。她在众人中显得有些瘦而单薄,皮肤微黑,脸上的表情十分倔犟。她站在黑板前画了一只鸭子,用白色的粉笔。鸭子不是黄色就是黑色要不再加点儿绿色,那是野鸭的样子。但白色的鸭子就不那么像鸭子而像一只天鹅。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我说我们做朋友,她点头。
现在想起这些的时候印象已经模糊不清了,我十分努力地从记忆的碎片中找出两块可以合缝的拼图,来不及分辨对错。在艰难的回忆中我发现甚至连自己当时的样子都已消失在风中,遗忘到不看相片就无法想起的地步了。那一天,我对某人说我们做朋友,那是潇,我的直觉对我说。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的人缘就很好了,同现在的话来说,或者可称为有“亲和力”。
一年级的时候我显得比较聪明,或不如说,学龄前的教育使我应付小学考试绰绰有余。两次期末语文数学都考了双百之后老师开始在班里推崇我,用我的作文在语文课上当范读,在我的期末成绩报告单上写漂亮的评语。我还记得在办公室里帮老师用橡皮印章在一张张小方纸片上盖“小红花”时的情景,每一个表现优良而得到奖励的同学都那么高兴,他们手中也许正拿着我印下的“小红花”。这小小的喜悦在长大以后看来无比渺小,然而却足以令人欢快,之后的日子里因我偶然一句提起,妈妈为我向单位会刻印章的同事要了一枚橡皮章,可那曾经在眼中象征神圣的印章到了手中时却变得索然无味。也许一切只是看上去完美,曾经的图腾在真正成了一个孩子的玩具的瞬间就失去了遥远的魅力。
那时的我一度成为老师的宠儿。我与班级中每一个同学都是伙伴,却不是朋友,那个时候不懂朋友的意义,于是一切都很单纯,快乐足矣。
那个时候的潇的样子已经不再清晰。她一直是有点儿孤独的,后来的我不得不承认她骨子里有忧伤的气质,而我不是。
我从幼小时起就有很强的记忆力,可以将一些微小的细节记得清晰,然后在漫长的日子里想念不已。于是我记住了与潇一起穿过奔跑的人流,两人慢慢走在校园里。记住了在放学时,父母因下班晚来不及接我,是潇陪着我静静等,直到夕阳西斜,长长的影子拖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那么孤寂。
那时潇也是爱笑的孩子,我们还是孩子,我们可以轻易考高分,我们快乐。潇的脸上纯粹的笑容在后来的时日里不常见了,于是那段记忆愈发清晰,阳光下的微笑,灿烂无比。
生命中初次写关于友情的课堂作文是关于潇的。她第一次来我家玩的那天,我们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度过一个欢乐的下午。她送给我一个日记本。于是我在上面写了第一篇作文《记一次快乐的星期天》。后来语文老师上课时朗读了这篇作文,抑扬顿挫的磁性嗓音很动听。我在同学们的注视下走上讲台拿回本子,回来时潇叫住我,翻阅那篇短文,于是她看见了扉页上的文字——赠言里我以她的名义而写的东西。她笑笑,望着我,眼神清澈。
回家我把本子里赠言一页的字迹用橡皮涂了。然而那用力画下的字迹是涂不去的,如同记忆也是抹不掉的,好似当时心情,直到多年以后,仍然清楚。
那个本子里的字迹天真稚嫩,在那篇作文后面有老师的评语:愿你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几乎像是预言。我就这么与潇走过十年的时光,缓慢冗长。
潇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朋友。在很久以后我依然这样相信,不曾因岁月改变。可是先离开的是我。四年之后我们都已几乎忘记了对方的样子。
毕业时最后在学校的聚会,一些同学去了,潇也在。我第一个准时赶到,然后是潇。她叫我的名字,微笑。四年。彼此的印象变了多少。她拉着我的手在高高的台阶上走,掌心的暖意,依稀如昨。那年我12岁,她13岁,童年的色彩远去了。
那一天我发现自己真的不习惯过于热烈的气氛。在喧闹的屋子里我听着那些年轻的声音说着不甚明了的事情,一直笑笑,插不进话去。很早就看清离别不可避免的我开始学会感伤,在欢快聚会中觉得阵阵孤寂。一直就不能适应一些变化,却又一次次看在眼里,由落寞到冷漠。曾经熟识的面庞改变了往昔的神色,光阴匆促,翅膀划过天际。
潇一直握着我的手,一起沉默。
然后选择离开。
我们走到校园角落的老树下,静静坐着聊漫无边际的事情。同一处地方留下过曾经的身影,那些痕迹已不在了,我们比过去成熟,我们自以为长大了。
在学校门前拍了照片,我微笑,潇的目光延伸至远方,神情淡漠。
分别时潇说,我们写信吧!
我说好。
只是两张不同的合影上,四年以前戴着红领巾的孩子的纯真表情,已不见了。
我和潇的关系多少有点儿含糊不清。我始终把潇当做知己、好友,她却从不说和我是好友,说我们是不同的。她很固执。只有我一直坚持。我说我们是好友。我说我们是相似的灵魂。那个时候简直没有理由地如此坚持,不知为了什么,也许因为我对友情的太过在意,也许因为我从很早就在潇的眼睛里看出了相同的东西。
我们都是忧伤的孩子。我们享受这忧伤,即使疼痛,不想抵抗。很久以后潇终于说我们是同样的灵魂。我们是相像的。没有人知道我经过多少挣扎才变成今天的样子。眼神苍茫凛冽像是能看清一些东西。其实不能看清什么,幼稚与成熟或许交替在一瞬,然而不是轻易可以体会的。生活继续的时候,永远没有答案。我却已不在意。有些事情淡淡的感觉很好,无须特别在意。我和潇一直是朋友,从前,现在,以后。
潇一直比我成熟,比我更早思考一些事情,因此看上去遥远,从小就是。
最初与她通信的日子常常令我惭愧。她不长的信,简短的句子,显得早熟。从那时开始就是,尽管此刻看来已可付诸一笑了,而我,始终慢了半个节拍,跟不上她的脚步。
16年的生命中有一些人影响过我,在我的记忆中刻下痕迹。潇是其中一个。
潇催促我不断成长。我们一起成长。
现在回望可以安静地看,安静地笑,就像一部默片,黑白胶片上刻满纯净流年,一直慢慢旋转,一些镜头闪现,又移开,故事依然上演,没有谱写结局的时间。
似水流年。
14岁那年,潇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男孩。一个几乎改变她生活轨迹的男孩。
还记得那个时候,潇在信中的描绘:那样一个孤僻、冷漠、深沉、才华横溢又身世堪怜的男孩。像一个近乎传奇的故事。一个幸又不幸的男孩。他的存在像对这生活嘲弄的一个借口,揭开世界的不同一面,他的眼神空洞而深邃,仿佛隐藏了无数的忧郁。
至今我仍然无法通过想象勾勒出这样一个男孩的样貌。唯一知道,若在这样的人面前,我会伤感到毫无抵御能力。潇也一样。每个人生命中都会存在着一道伤口,长而深刻,不受时间空间所限,令人难过,想到便会痛楚,辗转反侧,却无法淡忘。那个男孩,或者便是潇的伤口。潇从不承认自己喜欢他,可是却又那么深刻地疼。只能解释成彼此是有相同气质的灵魂,只是一个始终埋藏在心底,一个却毫无掩饰地绽放。于是沉默的人,遇见散发引力的黑洞,那些努力遮掩得很好的真实,无法抑制地爆发。
男孩后来去了美国,或许不再回来。
而我与这个一直令我充满好奇的男生也终于无缘结识。潇是想让我与他认识,她说我们对文字有一样敏感的神经质。再没有了机会,现在,不知是否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