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她就是唐婉宁!”陆博洋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
“不会吧,这么巧?”齐浩南把视线对准了台上的女生。
“我不知道她竟然还会弹吉他,还唱歌!”陆博洋盯住了唐婉宁,好像自己不认识她似的,而他确实没有认识真正的她。对于陆博洋来说,唐婉宁好像是一个洋葱一样,把自己包裹着一层一层。
台上的女生手指灵巧地弹出前奏,脚尖轻轻地打着节拍,之后轻轻地唱起来:“我以为所有喜乐不会颠沛流离,我以为一切悲苦不会无枝可依,我以为诺言不会遭受背弃,我以为我的勇气不会丧失无余,我以为伤心的时候就会有你,可是你在哪里……”温软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似乎整个世界都开始在歌声里融化。
“大飞哥,你从哪儿挖来的人啊?真不赖……”陆博洋问道。他已经第二次被唐婉宁惊得目瞪口呆了。
“不是我挖的,她自己过来的,还是个学生呢,跟你们一样,也是高一,说是勤工俭学来的。我一天给她50,也算照顾照顾她吧,小姑娘自己一个人挺不容易的。”闫飞回答。
“有点儿意思,我也开始对她感兴趣了。”齐浩南小声地对陆博洋说。
唐婉宁在台上唱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样子,对着台下稍稍欠了一下身,到吧台去拿了闫飞给的50块钱,就离开了。她目不斜视,完全没有注意到陆博洋和齐浩南。陆博洋犹豫了一下,追了出去。
“哎。”陆博洋叫住了唐婉宁。
“是你?”唐婉宁转过身来,背上的吉他高出了她的头顶。
“唱得真不错。挺低调的啊。”
“有事么?”唐婉宁丝毫不买账。
“还是乐队的事……”
“我说过了,不想加入任何乐队。”
又一次没有丝毫余地的拒绝,像上一次一样果断决绝。唐婉宁直接转身走掉了。
日子还是一样百无聊赖,陆博洋听说齐浩南的乐队已经开始排练了,不久就能在十一国庆放假之前在学校演出一次了。这让陆博洋死了重建点八的心。他开始在课上听歌睡觉,有时候连课都不上。班主任终于向陆博洋他爸告发了他。东窗事发,陆博洋被鸡毛掸子打得皮开肉绽,背上伤痕累累,睡觉都要趴着。陆博洋他妈不干了,吵着要跟他爸离婚。陆博洋跟他爸的关系僵到了冰点,每天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互相板着脸。陆博洋心情开始变坏,水杯台灯已经砸烂了好几个。一直到9月中旬才开始好转。
9月中旬的时候,天景怡洋房地产开发公司要在全市举办高校乐队原创歌曲大赛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所有的学校。几乎每个学校门口都摆放着巨大的展板,上面写着“只要就读本市中学,只要组建一个乐队,只要拥有原创歌曲,即可报名参加比赛……第一名奖金五万元,第二名奖金两万元,第三名奖金一万元。”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单,几乎每个学生人手一份,就连电视台在黄金时段都会播出一小段宣传片。符合条件的学生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完全不懂音乐的学生只能望着传单唉声叹气。
放学之后,陆博洋捏着广告单和报名表望着展板,一副哀怨的样子。想着如果点八还在就好了,也许有希望拿到前三名。可是现在自己已经孤家寡人,别说组乐队了,这个学校连会吹口琴的都找不到几个。
“哎,我要加入。”陆博洋正在展板前面踌躇的时候,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对他说话,他吓了一跳。
“什么?”陆博洋转过身去,看到唐婉宁站在边上。
“我说,我要加入你的乐队。”唐婉宁眉头皱了一下,重复了一遍。
“啊?”陆博洋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反应过来。
“不行就算了。”唐婉宁转身就要走。
“行,行!”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只参加关于这次比赛的所有排练和演出,比赛完了之后,我自动退出你们的乐队,而且,如果拿到了奖金,三七分,我,七,你和剩下的人,三。”唐婉宁笃定地说出了几句话,不是商榷,而是接近命令的口气。
陆博洋怔住了,之后冷笑了一下,说:“可以。”陆博洋从来没有想过为了钱去组队演出,他觉得那样的动机对自己来说是一种侮辱。
“每周三和周四晚上我有时间。”唐婉宁说完,背着书包走开了。
不过跟一般的女生一样,甚至更物质更现实更庸俗。本来以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的人,结果恰恰在最简单的钱的问题上败露了自己的欲望。陆博洋暗自嘲笑自己第一次看走了眼。
之后,陆博洋拿出报名表来,在“乐队名称”一栏填上了:点八。
周三下午。放学之后陆博洋拉着唐婉宁打车去了夜半,7点钟到。在酒吧开始营业之前,他们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排练,闫飞答应把酒吧当做排练室借给他们。点八乐队四名成员开始准备排练,主音吉他手是陆博洋,鼓手唐婉宁,剩下的一个贝司手和吉他手,是齐浩南与他在三中认识的一个哥们儿。
还没排练就出了岔子,齐浩南的贝司接上线之后怎么也不响,之后才发现是电池没电了。闫飞拿出自己酒吧里一把闲置的贝司借给他们。陆博洋为此埋怨了齐浩南半天。第一首歌是陆博洋以前写的,吉他手没听过几遍,频频出错,而唐婉宁给鼓点加了太多花,速度又过快,陆博洋和齐浩南被带得手指头都快抽筋了。
一首歌下来,四个人都被气得脸色通红。
“靠,怎么就这么费劲儿啊!”陆博洋愤怒地喊道。
“你俩太快了!”吉他手抱怨。
“她带的我们啊!”齐浩南无奈地指指唐婉宁。
“自己没技术就不要怪别人。”唐婉宁若无其事地把鼓重新摆正了位置。
一个半小时过去,陆博洋说急了差点儿跟吉他手打起来。吉他手也丝毫不示弱,一直挥舞着拳头。齐浩南费了半天劲才把两个人分开,唐婉宁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第一次的排练,失败中的失败。
也许自己本来就不该抱着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以为自己有努力打败现实的力量。陆博洋想过很多遍,自己是不是在中间的环节做错了什么,还是这种梦想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唐婉宁依旧每天听课,去夜半打工,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她。陆博洋觉得唐婉宁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陆博洋,回答一下第五题。”化学老师将视线放在了眼神放空的陆博洋身上。
直到同桌推了陆博洋好几把,他才迷茫地站起来:“啊?”
“第五题!”
“哦,空白部分应该填‘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全班一片哗然,化学老师走到陆博洋边上才发现他拿的是一本语文习题书。
“你给我出去站着。”
陆博洋径自走了出去,裤兜里一小截耳机还露在外面。
第二次排练是在周四。
尽管上次差点儿打起来,吉他手还是按时到了。齐浩南也把贝司的电池换好了。唐婉宁坐在椅子上,把鼓和锸片挨个检查了一遍。唐婉宁没有自己的鼓,这套鼓也是闫飞借给他们的,唐婉宁打起来手上留着劲,有点儿怕不小心把哪里打坏了,而且肋骨还没有完全消肿,估计要等上几天了。
“唐婉宁,我怎么总是感觉你放不开啊。”陆博洋排了几遍之后,对唐婉宁说。
“怎么,我又不是去秀动作的。”唐婉宁回应。
整个排练过程比较和缓,没有产生大的矛盾,每个人都在修正自己的小错误,尽管陆博洋和齐浩南把这首歌演练了很多次,也还在认真改进,哪里哪里节奏应该变一下,哪里哪里该甩琴。
陆博洋像在黑暗中被困了很长时间的人那样,仿佛终于看到了出口的一点点亮光,他努力地向希望爬过去。也许一切都还不算太糟糕。
“哎,陆博洋,班主任叫你到她办公室去一趟。”班长到陆博洋座位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从开学到现在陆博洋被班主任拉到办公室谈心也不是第一次的事了。
陆博洋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班主任坐在椅子上,微笑地看着他。陆博洋心里一凉,后脊梁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从来没有见班主任对他笑过,估计这一次是凶多吉少了。
“陆博洋啊,听说你准备参加那个乐队的什么比赛啊?”班主任说。
“是。”陆博洋心里“咯噔”一下。
“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自然是好的,但是至少要先把自己的学习弄上来啊是不是,你看看每次你哪一科测验不是全班倒数第一名啊,倒数第二名都要高你几十分了……”
“哦。”陆博洋表面应和着,心里想的却是还有多少天就要比赛了的事情。
“所以,这次期中考试如果你是排名全班倒数第一,那个比赛你就不用想着参加了!”
“啊!不是吧!”陆博洋从进了办公室之后,终于说出了超过一个字的一句话。
陆博洋这次真的要疯了。每天上课的时候不再听歌,书“哗啦哗啦”翻得比谁都响,下课了还在努力解上课时都解不开的题目。能用上的时间都用上了,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徒劳无功的,班上那些人都是自己考进来的,只有自己是老爸用钱塞进来的,再怎么努力也拼不过他们。
期中考试很快就来了,陆博洋本来想借抄袭或者夹带小纸条来给自己提分,无奈学校刚刚换了一套监控设备,看得又紧,连手机信号都被屏蔽掉了。陆博洋趴在桌上,想着自己完蛋了,比赛的事情大概泡汤了。
成绩出来之前,陆博洋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地度过,但是他知道自己不管多么收敛,结果还是会一样的。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下午,班主任怒气冲冲地推开门走到讲台上,陆博洋耷拉着脑袋,眼睛看着桌面,一副大势已去的样子。
“这回考试,我们班上的害群之马真是让我失望!”班主任激动起来音调都变了,陆博洋等着挨批斗。
“唐婉宁,你给我站起来!”班主任吼道,“你看看你这次的成绩!竟然比陆博洋还要差!你怎么搞的!你们俩给全班拉了多少分知道吗?浑蛋!”班主任拿着排名表愤怒地拍到讲台桌上,桌角边放的一盒粉笔“哗啦哗啦”地扣在了第一排一个男生的桌子上。
陆博洋的下巴差点儿磕到脚面上,他看不到唐婉宁的表情,只是觉得她的背脊僵直。
“哎,你没事吧?”下课之后陆博洋试探性地问唐婉宁。
“关你什么事?”唐婉宁并不领情。
“反正,谢谢你了。”陆博洋说。
比赛的那天,老天爷很不应景地阴了天,人民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了,广场上搭的台子像是被吹得快要散架的样子,天景怡洋的广告条幅随着风“啪啦啪啦”响。唐婉宁皱着眉头,表情很不自然,时不时地揉一揉胳膊。从期中考试之后,唐婉宁似乎就一直不舒服的样子,那天陆博洋发现她胳膊上一大块淤青,问她是怎么回事,唐婉宁也只轻描淡写地说是不小心磕到的。路越是到最后,就越是难走。
虽然参赛的人多,但是质量良莠不齐,基本上都是冲着奖金去的,没几个有真才实学的,陆博洋的点八乐队过五关斩六将,轻轻松松进入前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前三基本上是稳拿了。
抽到了第一个上场的名次,他们每个人都很紧张,陆博洋回头瞟了一眼唐婉宁,她的脸已经变得煞白。
“下面我们要表演的是我们的原创歌曲:《在路上》。”陆博洋就着话筒说。这天他们穿的是统一的学生装,唐婉宁穿了格子的百褶短裙。
“走在异乡路上,独自背着行囊,你说夜太黑容易让人恐慌,谁在道路两旁,种下满心希望,最后却收获了那么多的彷徨。你要学会坚强,尽管这条路的结果还是流浪……”陆博洋把歌唱了一半多,发现鼓点还没响起,再看台下的观众目光都集中在他身后。他转过身去,看到唐婉宁已经捂着胸口瘫倒在了鼓面上。
“愣着干吗啊!赶紧打120!”陆博洋把吉他往地上一扔,抱起唐婉宁跑下了舞台。
“奖金是不是拿不到了?”这是唐婉宁醒来看到陆博洋之后的第一句话。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身体都这样了还惦记着那点儿钱?!你他妈的除了钱,眼里还有没有别的了?!”陆博洋终于爆发了,对着唐婉宁吼起来。
唐婉宁看着陆博洋,陆博洋以为她要反驳回来,结果半晌唐婉宁都没有说话,突然她眼圈红了,眼泪都汇集到眼眶里,一开始还努力要忍住不让它们掉出来,后来眼泪扑簌扑簌地都砸在白色的床单上。从抽泣,一直到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那个样子,像是迷了路的孩子。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孩子,我爸在我小时候就跟别的女人跑了,我妈受不了自杀了,我被远房亲戚收养,可是我他妈的讨厌他们,你以为我身上的伤都是自己磕的吗?都是他们打的!你们小时候都有爸妈疼着爱着,我呢?我却一直寄人篱下,看别人的脸色过活!是,我承认我吉他架子鼓那两下子都是我玩乐队的爸教的,可是我他妈的恨他,我他妈的恨你们一切玩音乐的!我根本就不想组什么狗屁乐队!但是我还是要靠它维持生计,我想攒钱!我还想治我的心脏病!我不想再回那个家!我怕挨打!我怕疼!够了吗?”唐婉宁捂着眼睛,但是泪水从指缝间不停地漏出来。
“你……啊,别哭了……对……对不起还不行吗……”陆博洋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手足无措。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唐婉宁呜咽着对陆博洋说。
“啊,那你,那你好好休息吧,再见。”
“老爸,我不跟你斗了,你那个比赛,奖金我不要了。音乐,我也暂时不玩了。”陆博洋哭丧着脸,跟他爸——天景怡洋房地产的老板——说。两个人当初约定好了,如果陆博洋能拿到比赛的第一名,他爸就不再硬要他读书,放弃音乐。
“迷途知返挺好。”
“但是让我放弃这些,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10月18号是唐婉宁出院的日子。刚出门就被学校后勤的人塞进了汽车,跟她说,唐婉宁同学,你以后就是咱们学校的住宿生了,现在就载你去你的寝室,这两天你准备一下吧。唐婉宁局促地说,我没钱。没关系,你家长已经帮你付过了,让我们直接接你过去。
呃,家长?
是啊,陆建华,他说是你姑父,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你姑父就是陆建华啊,不然早就给你安排个更好的寝室了。
唐婉宁擦擦眼睛,透过车窗望过去,看到陆博洋站在街角对着她笑,她抬头看看天,很蓝,阳光依然刺眼,刺得她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