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晓阳
很多年后,当我再回想起来那一季已经失去了温暖的曾经,所有的一切,好与不好,对与不对,似乎都变得再没什么意义。直到现在。我后悔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哀求,时光却不允许后退一次。哪怕就一秒。
【九月】
这是个令人怅惘的季节,我来到一个新的学校,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小城里唯一一所省重点。从我踏进那个班级的第一刻开始,便知道很多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之后我竞选班长的大败恰巧印证了这一点。彻彻底底。
那时候坐在一个男孩子身旁,他并不多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翻着手里的书。我趴在桌子上,用笔帽捅了捅前排的言灿讯,说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他转过身,嘴角上扬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说没事,不就是败北了么,我心里老高兴了,不用受你的压迫。我拧了他一下,把头埋在臂弯里,不知不觉竟然呜咽起来。忘了当时的感觉,不过我想应该是很绝望的,毕竟自己也是个要强的女孩子,输了人家十几票,精神上怎么也接受不了。
左边的男孩欠了欠身子,用余光瞄了我一眼,看不出他的表情,更猜不透他的想法。我从指隙里悄悄侧目着他,有一瞬间竟然忘记了难过。第二天我拉着言灿讯的胳膊,说我完了,我喜欢上了一个木头。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言灿讯安静地看着窗外,一点儿没有理会我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他总是心不在焉的,作为他小学到高中整整九年的好朋友,我不得不对他的反常进行一番有深度的剖析。这样的他让我不安。
怎么啦?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不知道。
有什么事就说嘛。
真没什么,你想多了。
我把胳膊肘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笑了两声。旁边有同学走过来,对着我的放肆指指点点。我转身,就看到他茫然的眼神,条件反射似的从言灿讯身边移开——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如此低俗而放肆的女生,哪怕对象是言灿讯——我十年的好朋友。
言灿讯的同桌是一个单纯到发白的女孩子,用我们的理解看来甚至有些呆滞了。开学做自我介绍时她在台上愣了许久说大家好我叫罗在昕,大家可以叫我小昕。当时言灿讯便毫不留情地冲着讲台上喊,喂,小新,蜡笔呢?大家开始用这个怪异而乖张的昵称称呼她,领头的便是言灿讯,叫得起劲。
后来他一本正经地坐在我面前,说罗子寻你回家好好问问你妈妈,罗在昕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要不然俩人怎么一样笨呢?
我拍了拍他的脑门儿,说是啊怎么样,以后欺负我们罗家人你就完蛋了。
但是我却同所有人一样叫她蜡笔。对我而言这是个充满无限期望的爱称,她也喜欢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子寻你知道吗,每次只有你这样叫我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这个名字有多好听。可是我还是讨厌言灿讯,他把我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的。
作为一个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把现实生活转向文艺的写手来说,我比谁都清楚当蜡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对言灿讯无法自拔了。九月的天空很高,有着属于初秋的甜甜的味道。我们手牵手站在塑胶跑道旁的看台上,有一群不知名的鸟倏地就滑过了头顶。我掐了掐她的手心,看着她被短暂的风晕染得干干净净的脸。轻轻地说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她扭过头看着我,顿了顿说你也是。
大课间班里没什么人,言灿讯也不知道跑到哪里打篮球去了。我看着天花板,兀自对着身旁的人咕哝着:周源猛你知道在乎一个人的感觉么,你知道被占有欲控制的人有多可怕么?他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翻看着卡梅伦的《24重人格》。我漠视着前排的两个座位,好像要失去什么一样。天很蓝,却扎眼。
【十月】
第一次月考来得猝不及防,蜡笔变成了“突击战”最大的受害者。果然如同我们所说的,智商会影响一个人的潜质。当她把撕得粉碎的成绩单摊开在桌面上混着眼泪沉默时,我和言灿讯对视了一眼,茫然地安抚着她。
周源猛很上道地买了块巧克力递过去,女孩立马止住了哭声。那一刻我的心好像被麦芒狠狠地刺穿,甚至滴出血来。言灿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明天哥给你买一大盒。我哽咽着说你比我小呢。他笑了,四个月而已,犯得着让你一口气从一年级说到现在么。
天气有些微冷了,我约蜡笔陪我出去买换季的衣服。一路上她心不在焉的,后来干脆拽着我站在原地,认真地盯着我不知所措的眸子,说子寻有件事我非说不可,昨天下午林惟莫给言灿讯传了一下午纸条呢,唔……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还是勉强地笑了笑回答说你想多了吧,言灿讯这小子就是人缘好。哎,不如我们去书店吧,我最近新上了几个短篇呢。
蜡笔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始终不太好。我知道从感情的层面上来说,她对言灿讯的在乎程度一点儿不亚于我。而彼时林惟莫正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种莫名而来的压力在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人潮蜂拥的解放广场我甚至差点儿撞上了一辆公交车。蜡笔从后面拉住我,那一刻她的脸瞬间吓成了紫色,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笨蛋别紧张,还没拿到诺贝尔文学奖之前,我死不了。
她羞赧地笑了笑,像是开学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一样。
——讯,要打球么?
听着周源猛充满磁性的声音和对言灿讯无比暧昧的称谓,我觉得浑身的细胞都短暂地停止了呼吸。不要,今天没心情。言灿讯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干脆地拒绝了男孩的邀请。哪怕认识了80年,我也想在那一刻敲烂言灿讯的脑袋。余光里自然地浮现出周源猛不好意思的表情,然后对着一个方向浅浅一笑——我转身,便看到林惟莫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她的脸上也挂着调皮的笑,回望着周源猛深沉的表情。
林惟莫是个很淡然柔情的女孩子,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与江南女子般沉稳婉约的性格。我们从入校那天开始便很好,性情温和的她不但能够包容我随时可能喷发的坏脾气,甚至还会在学习上帮我出谋划策,解决很多问题。她有理想,希望今后能像澳大利亚那个一生与大白鲨相伴的女人一样为海洋动物的保护付出自己一生的心血。从这方面来说她比蜡笔有理想,蜡笔只是一个典型的小女生,喜欢帅哥、动漫、偶像剧。没有什么梦想,至少我知道的她只想将来找一个像贺军翔这样的花样美男把自己的一生献出去。
我拉起林惟莫的手,不自觉地朝言灿讯的方向瞄了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这边,眼神涣散而迷离,腮部竟然还有些微红。我突然同情起蜡笔来,在这样一个生得漂亮又有涵识修养的女孩子面前,她似乎一点儿竞争力也没有。
而在言灿讯眼里,她根本就是一个傻子。近两个月来他的口头禅从“子寻你笨得我想撞墙”到“子寻你都不知道那个蜡笔简直就是个……”
其实对我来说,不管是蜡笔或是林惟莫,都是打从心底不能容忍的。在我的心里,早已把言灿讯划在了自己的一边,不能允许任何人取代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日子久了,这种占有欲迅速地膨胀崩裂,久而久之竟然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于开学仅仅两个月,所有人便已自然而然地把言灿讯理解成了我超越爱情的存在。
一点儿也不假。
但是我还要对她们掏心掏肺,摆出一副为了朋友的幸福舍生取义的样子。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真虚伪。
当我把最后一件单衣收进柜子里层的时候,周源猛变得没那么自闭,而他跟我打开话匣子的第一句话便是,罗子寻你真不是朋友,把罗在昕和林惟莫玩得团团转,天知道你在言灿讯面前帮她们说了多少“好话”。
心跳一下子漏掉了半拍——这似乎是相识以来他第一次跟我讲这么正式而冗长的话。虽然内容有些不能接受,却更加惊呼他竟然如此了解我。咬了咬下嘴唇,我把下巴颏儿撑在桌面上,斜视着问他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哪个?
他转着笔,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淡淡地说当然是小莫。
我猜的就是。
你怎么那么聪明啊!
因为你对林惟莫……很不一样。
当然啊,她是我表妹。
我一下子从桌子上扬起身子,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的眉心,然后叹了口气,小声嘀咕着原来都是一家人啊,怪不得脾气都这么奇怪呢。
【十一月】
只是到十一月初而已,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猝不及防。
期中的复习如火如荼,在这样一个学校里,成绩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很好地说明一切。脑袋突然昏昏沉沉的,言灿讯拿手贴着我的额头关心地问怎么了,我趴在桌子上没有理他,好像是一种刻意的报复。报复他几天下来,和林惟莫走得更近了。甚至在昨天傍晚当着我的面交出了自己MSN的密码。眼看着自己胁迫了好几年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在别人手里,我抿了抿嘴,发誓再也不把那两人当朋友。再也不。
而此时言灿讯的关心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在赎罪的叛徒一样。我斜睨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仇恨。蜡笔始终没有回头,专心地绣着刚刚迷恋上的十字绣。最后还是周源猛解了围,淡淡地说了句你发烧了,跟老师请假回家休息吧。
渐渐地我失去了意识,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妈妈从我的衣服里掏出体温计,一下子被停在40度处的水银条吓得打翻了水杯。当时正是甲流最热闹的时期,我就那样被两个羽绒服裹着拽到医院,远远看去简直像个浅绿色的雪人。抽完血后我再次昏厥,其间恍恍惚惚地看见言灿讯焦急的脸,就那样仓促地晃过眼前。我闭上眼睛,在心里咕哝着罗子寻你就是喜欢自讨没趣,现在言灿讯果真不理你了,你开心了么?
病情好转的那天恰巧是期中考试,我给林惟莫发了短信,让她考完后帮我把遗落在学校的教辅送回家来。之后便关掉了手机——我知道我一直在逃避着什么,比如言灿讯每隔几小时就会传过来的几句“好点儿了没有”或是“我很担心啊”之类让我无言的话语。
傍晚时我打开手机,里面塞满了来自言灿讯的短信,我一条一条向下翻着,直到在周源猛的名字上停住。他说你家在哪儿啊,我现在给你送书去,养病在家无聊吧,我给你带了本《24重人格》,好看着呢!
我直接拨了过去,他已经来到了我家楼下。妈妈下楼取了书,回来后一直念叨着怎么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呢,要是做我儿子该有多好。我坐在床头安静地翻着卡梅伦的巨作,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却暗暗纳闷儿着那个小子究竟说了些什么,赶明儿我也学几套,下次犯错之后就不至于总是那么被动。
后来蜡笔悄悄告诉我,周源猛总是逼着言灿讯给我发短信,遇上我不回就急得要命,担心我出什么事情。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突然变得暖暖的,一下子就融化了窗台上来不及退去的白色。同时又被一股失落迅速包围起来——原来那些短信都是周源猛要求传的,这么说来言灿讯根本没有顾及过我的死活。
看了眼前门正和林惟莫聊得火热的男孩,心一下子狠狠揪了起来,好像失去了脂肪保护的神经坦然地暴露在阳光下,被人一点儿一点儿剪得支离破碎,一直痛到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