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2月,关于流星雨的小道消息甚嚣尘上。有人煞有介事地捧着本天文学图谱,自我感觉良好地预测。一时间人心浮动,有人放话说,这是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流星雨;有小情侣借此大做文章,“哦,亲爱的,我对你的爱,就像流星雨一样多,哪怕流星全都陨落了,我也依然爱你”;还有诗人模样的同学,成天不忘耸人听闻,“我出生时候看见流星拖着尾巴掠过天际,我夭折时瞥见流星趾高气扬地撞向地球……”
随后电台、报纸争相报道了这一天文界的盛事。日期经过专家们的科学推算,敲定在了12月22号——这个城市一年到头黑夜最漫长的一天。
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让我震动。课间,蓓葵单独找到我,一枚折叠复杂的三角形放到我手里,上书“给琪瑗”。
“呃,你能把这个交给琪瑗吗?今天下午我有事不和你们一块儿走了。”
“你怎么不亲手交给他,叠得这么精致,怕是情书吧?”
“别问这么多啦,谁都知道你、林灏扬和琪瑗是最要好的,林灏扬那人办事毛毛躁躁的,就拜托你了,完了请你喝汽水啊。”
“好啦,情书就情书嘛,害什么羞。”我看着蓓葵回到座位,埋首写着什么。
趁着四下无人,我把三角形信纸对准窗外难得的阳光,试图一探其中究竟。也想过偷偷拆开看看信中内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折好交给琪瑗,再或者干脆扔掉好了……一想到可能是蓓葵写给琪瑗的情书,我的心跳突然特别慌乱。
因为蓓葵有言在先,放学后不见其人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林灏扬也不见了,天晓得这小子又蹦跶到哪儿去了。我和琪瑗先到了车棚,见他不在,又跑到体育馆,除了清洁员没见其他人。“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真是的。”琪瑗卸下肩上的画具,“算了,我今天还特意请假一天不去上绘画课,看来是泡汤了。”
琪瑗心不在焉地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隐隐地,我能感受到一股失落。
大老远看见小区门口站着一个少年,鲜艳的风衣在暮风中来回鼓荡——是林灏扬。
“呀,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搞什么啊你?不说一声先溜回来了,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们都没注意林灏扬面部表情的凝滞沉重。
“怎么啦你?”我在他的锁骨处捶了一拳,竟没料到林灏扬会突然间发狂如猛兽,朝琪瑗扑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好朋友都要隐瞒?”林灏扬把毫无防备的琪瑗压在墙角,大声质问。
我和琪瑗都疑惑不解,这小子发的是哪门子春啊?春天确实已经过去好久了,来年春天还要再过一阵子降临。
“你早知道蓓葵喜欢你,何必藏着掖着,还让我出丑!”
“什么啊?你说什么啊?”听到这里,琪瑗双臂一用力,挡开了林灏扬。林灏扬重心不稳,踉跄几步后倒在地上。
“你明明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蓓葵,你却……”林灏扬带着哭腔的说辞让我猛然惊醒,对哦,今天是这家伙的生日呢,我居然一点儿都没记起来。
“灏扬……”不等琪瑗说完,林灏扬起身飞奔而去,经过我们身边时狠狠撞了一把琪瑗,琪瑗肩上的画具袋“嘭——”地应声落下,水彩颜料泼溅一地。我看到一幅精心绘饰的素描图,被溅射得五彩斑斓。琪瑗收拾完散落一地的画笔,苦笑地说道,“走吧,赶着画了一星期,本想送给灏扬作生日礼物的,呵呵,算了。”
“这个,这个……是蓓葵让我交给你的。”经过方才一役,我想起白天蓓葵拜托我的信函。
“呵呵,看那家伙的激动劲,不用看,我也知道了。”琪瑗擦去衣领上的颜料渍迹,顺势把信丢进了垃圾箱,走得头也不回。
我愣在原地,这是哪跟哪嘛?
【六】
冬至日渐迫近,学校小卖部也趁势兜售起各式各样的望远镜。一年一度的学生节在冬至前拉开帷幕,我在一面许愿墙上看到蓓葵的许愿卡片——“我希望能牵着他的手,一起观看流星雨。”
只有我、林灏扬、琪瑗加上蓓葵四人知道这个“他”所指何人吧。可惜事实证明,这个“他”其实只有蓓葵自己一人知道而已。
蓓葵私下问我:“信交给琪瑗了吧?”我含糊其辞地答道:“是的……是……的。”
“那林灏扬最近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
我回过头盯着蓓葵看,“开什么玩笑,你会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嘛?”
我把事情始末悉数道来,蓓葵听完后,径直走到林灏扬的座位前,狠敲书桌。自从前天那段插曲后,我和琪瑗同林灏扬形同陌路,林灏扬一蹶不振像个重病患者,成天趴在桌上昏睡不醒。
林灏扬抬起头,“干吗啦?”
“前天你干吗爽约啊?说好去水上乐园给你庆生的啊?”
“呵呵,突然就不想去了。”
“明明说好的,你这个人很奇怪啊。”
“奇怪?呵呵,就怪我一相情愿好了。”
“说什么呢你,你知不知道……算了,这个给你,本来应该生日那天给你的。”说完,蓓葵气呼呼地走回座位上。
不多时,教室里突然响起一阵排山倒海的长啸,只见林灏扬怪叫声声蹦跶到了走廊上。
“哦耶——”
“哦耶——”
“琪瑗,对不起。”
“说什么呢?”
“我错怪你了,原来蓓葵喜欢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是我啦!啊哈哈。”林灏扬兴高采烈地把手里的信纸甩了甩。
“那天抽风一样发火的是你,今天抽风一样发狂的也是你,你到底怎么回事嘛?”
“你们自己听。”林灏扬丢过来一只MP3。
没想到是我和蓓葵的对话——
“呃,你能把这个交给琪瑗吗?今天下午我有事不和你们一块儿走了。”
“你怎么不新手交给他,叠得这么精致,怕是情书吧?”
“别问这么多啦,谁都知道你、林灏扬和琪瑗是最要好的,林灏扬那人办事毛毛躁躁的,就拜托你了,完了请你喝汽水啊。”
“好啦,情书就情书嘛,害什么羞。”
……
“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那天我在课间用MP3偷偷录了一段雪莱的情诗,这还是我特意跑到图书馆好不容易借到的英文原版诗集,苦练了好久的口语呢,准备下午和蓓葵庆生时,好好感动感动她。就为这事儿,我没少被邻座嘲笑,别掩饰了,就包括你啊,泽轩!那天上厕所,临走时忘了收起它,于是就阴差阳错录下了这段怪力乱神的对话了……”
真没想到,几句调侃之语竟会搅得我们天翻地覆。原来蓓葵喜欢的是林灏扬啊,不是琪瑗,千真万确不是琪瑗。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感触就像在一个绵长的噩梦里持续奔跑,恰逢前方是悬崖断壁之时,梦醒了,睁眼发现周围是温暖的床单、熟悉的摆设……如释重负。
“那我交给琪瑗的那封信写了什么啊?”
蓓葵把头埋低,悄悄同我们耳语道:“其实是这次期末考试的试题。那天琪瑗一整天都在画室集训,见不着他人,所以只得拜托泽轩转交了。”年关将至,期末考试各科试题的出卷人,校方早已安排妥当。我们的班主任负责出数学卷子。别忘了,蓓葵可是我们班主任的女儿。
“你好偏心哟,明知道我数学也不怎么样,你竟然只给琪瑗不给我!!”林灏扬故作撒娇状。
“有本事你也画个石膏像给我看看呐?琪瑗这一学期,一心扑在画画上,数学落下不少,我只是想帮帮他嘛。”蓓葵故作委屈状。
“谢谢你的好意。哎呀,泽轩,我们赶紧跑回去,看那个垃圾桶还在不在,那可是真题呐!”琪瑗故作焦灼状。
看着面前表情各异的仨人,有一刻我愣神了,这是哪跟哪嘛?
四人重新一块儿上学放学,蓓葵和林灏扬时不时打情骂俏,看得我和琪瑗直呼“牙酸”。
冬至——漫长的黑夜从下午5点半便初露端倪。小区空地上已经有人在架设天文望远镜。我们四个坐在我的小房间里,七嘴八舌商量着半夜一定要保持清醒头脑,见证这场规模盛大的流星雨,然后许下成千上万的愿望、憧憬,坚决不放过任何一颗流星。
只不过,现实和理想往往是有差距的。
打了一天球的琪瑗挣扎地坚持到了半夜1点,终于昏睡过去。蓓葵和林灏扬两个光顾着你侬我侬,折腾到后半夜也昏昏欲睡了。
天地间万籁俱寂,12月的夜风已经很寒冷了,我清醒如晨地坐于一室沉寂中,静候夜空华灯初上。
1点……夜空寂寥。2点……夜风萧瑟。3点……夜露深重。仍然没有流星雨的迹象,那群一脸深邃的天文学家该不会放鸽子吧?
凌晨3点过一刻,流星雨大面积空降,如花簇如烟火铺天盖地,在人间最缄默时分,悄然来临。我摇了摇林灏扬小两口,“干吗哦,别吵。”这厮嘟囔了一句,拥着蓓葵和衣而眠。推推琪瑗,琪瑗翻了个身子继续酣睡,宽大的黑色风衣在脸上覆盖下一层斑驳阴影。
琪瑗,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常常不在家,于是我就跑到你们家,和你同床共枕,那些夜晚你给我讲的童话故事,我都还记得,比如《拇指姑娘》,比如《小王子》。
琪瑗,或许你早忘了,小学一年级那天,我被古杰那群高年级同学欺负,你为了帮我解围,好看的一张脸被揍得披红戴绿的,你或许早忘了,但我永远会记得。
琪瑗,那年暑假,对,洪灾肆虐的新闻各个电视频道都在转播,我们在落成不久的小区游泳池,你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划水如何蹬腿,硬是把我这个旱鸭子训练成了“浪里白条”。我记得那一年的夏天,阳光特别好,很多时候你悄悄潜到我身边,猛地从水中蹿出,把我吓得够戗,而我看到出水的你被阳光倾覆,脸上散发出一种纯洁动容的光芒,从此我总是偷偷注意你,在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看你好看的侧脸被日光抚摩得棱角分明。
……
林灏扬搂着蓓葵开始说胡话了,“再来再来,再来嘛。”这小子不知跟谁铆上了,正来劲呢。琪瑗一呼一吸,发出轻轻的鼾声。这般美丽的奇景,天地之间唯我独享了。
天际的流星终于陨落殆尽,沉醉其中的我猛然想起许愿这档子事,真是太暴殄天物了。我边自责边把涌上心头的心愿托付给流星雨尾声几枚稀稀落落的小星星。琪瑗,不论如何,我希望,你会记得那年我的十岁生日。
我希望,你会记得,你要记得——
十岁生日前一天,琪瑗叩响我家房门,神秘兮兮地拉我上楼去他家,“给你看个好东西。”
噔噔噔—— 一路小跑,琪瑗脸上难掩的兴奋,这种神情何其熟知,每当我把考了双百分的卷子拿给爸妈之前,镜中反射的自己的神情大致这般无二。
“你先等等哦。”琪瑗抢先一步进入他的小房间。过一会儿,“你进来吧。”
光亮被窗帘捂在了房间外,一室幽昧,搞不懂琪瑗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啵——”琪瑗揿下开关,昏暗的房间里登时亮起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霓虹灯交错纵横地粘在墙上,一闪一闪,明明灭灭之间,琪瑗凑到我耳边说——
“这是给你的礼物,生日快乐。”
我们席地而坐,我听你说一个新听来的故事,故事很长,我却听得分外认真。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满天星斗从我身边潺潺流过,我不停地追啊追啊,一直追到天光大亮,醒来后我气喘吁吁地看着妈妈,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
这一切,你都还记得的吧?
我希望你没忘。
【七】
翌日,有关流星雨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攻占了这个城市的日报、晨报、晚报的所有头版头条。林灏扬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恨——你!”
“你怎么能不叫醒我呢?太过分了你。”蓓葵嫁鸡随鸡从旁帮腔。
“昨晚你许了什么愿?”琪瑗没有像小两口那样怨气冲天。
“喂,许的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泽轩,你别告诉他。”蓓葵突然急了。
嘿嘿,我笑笑。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春天的的确确就在眼前了。
【八】
城南的小区群为顺应新城区的规划改革,终于迎来了新一轮的拆迁工程。起重机推土机重新出现在城南这片土地上。城南的老住户们听着不绝于耳的机器运作声,开始遥想十多年前那次“千禧年现代化小区”建设。他们就是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工程中,靠后迁移,赶在千禧年到来前搬进了现在的小区。一晃寒暑十数载,当初的“现代化”十几年后看来只能说“老套”、“平庸”,换了年轻时髦的小青年小姑娘就更是不留情面地批评道,什么现代化小区嘛?我看比贫民窟都差不止一个档次。
原以为我们会在这所城南的学校念到高中毕业。毕竟曾经的学长学姐都是一脸自豪地对我们说,你看我们,把小学的童真、初中的懵懂、高中的半生不熟都投在了这里,11年的青春啊,啧啧。
拆迁带来不争的事实是住址的变动,小区的邻里泣涕涟涟地互相道别拥抱。林灏扬一家一早叫来搬家公司,大包小包地往外搬。一直到卡车开走,蓓葵始终没有走出房门,临别前林灏扬依依不舍,充满了眷恋。由于班主任工作一职,蓓葵随她妈妈暂住进学校职工房。
琪瑗一家走的那天,这个阴郁的隆冬难得地放晴了。温暖的阳光把小区里外照得亮亮堂堂。阳光下,我清楚地看到琪瑗下巴上青涩的胡碴,的确我们都长大了,有一颗叫做“成熟”的星球等待我们跋山涉水迁徙而去。
忘了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每个行走的人在走入全新地界的同时,也在步入明日的故土……
琪瑗告别时,也给我说了一番类似的话,明日再回来,这里就成为我们的故土了。心下为之一动。琪瑗,不知道下回再见面,是什么时候,再见了。
【九】
梦里时常回到那片熟知的“故土”:郁郁葱葱的绿化带、规格统一的单元楼还有蓄满池水的泳池。顷刻间,一切分崩离析,熟知的种种沦为瓦砾堆。那些梦中的人面目模糊,影影绰绰地抽身远去……
我回过那里,如今已然是片忙碌的工地,施工人员们干劲十足。我循着记忆里的方位,依稀辨认出这是一号单元楼,那是绿化带,离绿化带远点儿的就是泳池了……只是这些熟悉的场景前无一例外都得打上“从前”、“曾经”此类字眼了。
小姨在家休产假,我看到新生的表弟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左顾右盼,忍不住过去捏了捏粉嫩嫩的小手小脚,小表弟扑闪着大眼睛报以回应,生命之初竟是这般纯洁通透。吃过晚饭看到外婆呵护有加地把小表弟放进温水盆里。二十多年前的我或许也是这样被一双阅尽人世百态的大手轻抚,抚过我初来乍到的惶恐新奇,抚过我涉世未深的懵懂纯真,也是在这样一双大手的扶助下,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在很多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会想起一个少年,阳光下的他明媚美好,自有一种纯洁的令人动容的光芒,与日光交相辉映。
我想念他,还有那些生命彼此交叠在一块儿的单纯快乐的日子。
【十】
“哥哥,哥哥,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我俯下身,表弟拿着一本画册拽我的裤子。画册上“赤子”两个黑体大字遒劲有力,词语上方是一幅煽情的插图,一位戴着白色长围巾的青年,手拎行李箱倚着客轮围栏,深情脉脉地遥望远方。
我翻过手边的字典——
“【赤子】①初生的婴儿②对故土怀有纯真感情的人。”
我嬉皮笑脸地弓起食指,刮了刮小表弟挺拔的鼻子,对他说,“这两字念‘赤——子——’哈哈,你就是一个赤子,明白吗?”五岁半的小表弟疑惑不解地拿着书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念叨“赤子……我是赤子……”
小时候,我有一书架的书,其中有八本不同版本的《小王子》。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星星对每个人意义是不一样的:对旅行的人来说,星星可以指引方向;对某些人来说,星星只是一些小光点;对专家来说,星星是研究对象;对我遇到的商人来说,星星是黄金。然而所有的星星都是沉默的,你的星星将和别人的星星不一样……”
这段话,枕着臂弯躲在寒冬温暖的被窝里,妈妈给我讲述过。
这段话,在一室幽暗中手被另一只手牵着,有个会魔法的少年为我生生演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