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奥文化协会”在维也纳大饭店组织最后一次全体协会会员的活动。
“中奥文化协会”是任可调任维也纳不久,由他发起组织的广交维也纳各界人士的一个民间协会,有二百多人参加,包括在维也纳的奥地利政治家、作家、艺术学者和实业家等方方面面的人物。协会经常举办各种交流、交谊活动,组织晚会、舞会、参观、演讲以及周末旅游等等。密切往来成为要好朋友的有二十多人,往常无论是结伴去位于风景优美的山上的“南铁道大饭店”共度周末,还是到“维也纳酒店”等地方聚会,谈论的话题多半是文化、风俗、习惯之类,但是,随着政治形势日趋险恶,开始越来越多地讨论起时局。
因为是最后一次,几乎“中奥文化协会”的所有人士全来参加了。为了避免直接刺激纳粹的神经,此次活动的名义是“游艺活动”。任可亲自担任活动的主席。任可安排好了节目的内容。其中,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白瑞斯的题目为《中国的文字美》的演讲。在演讲中,他用自己的亲身体会,说中国的文字是最美的文字,是最符合逻辑的文字,也是最优雅与艺术化的文字。谈到中外的诗歌对比,他断定说,没有一个国家的文字的诗歌在音韵与意境上比得上中文诗句的美丽隽永。一边说,他还一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出李白的《静夜思》诗句:“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将这首诗作为佐证。听众无不为之动容。他们都以为中文是十分艰深难懂的语言和文字,又以诗歌为甚,对白瑞斯能够深入浅出、如数家珍,均叹为观止。其实,白瑞斯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奥地利人,而且从来也没有到过中国,他学会中文,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兴趣而无师自通,并且他能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腔”。他第一次去见任可,拿了一篇他自己用中文写的文章请任可帮忙修改,那时任可的女儿,已经在任可的亲自教导下,能够认字,会写一点小文章,面对白瑞斯的佳作惊叹不已,不相信能有这样一位洋人,写出这么优秀的中文文章!白瑞斯笑着但却十分认真地对任可和其女儿说:“我正在翻译班固写的《汉书》呢!”他这一说,令任可也对他刮目相看。从此以后,任可与白瑞斯交往密切起来。
今天的节目里还有中国人马昆仑演奏钢琴。这种西洋乐器在这位中国人的十个手指头下,发出如同行云流水、抑扬顿挫、婉转翩跹的美声。
最打动人的音乐,出自余声的十指尖。他是从希特勒童年生长过的地方——奥地利的一个小城市林茨请来的一名中国留学生。他的琵琶独奏堪称绝妙。弹到快乐之时,听众顿觉神清气爽;弹到悲伤忧郁时,忽然愁肠寸断;战场战斗之瞬,则又山崩地裂,风云为之变色!在座的宾客莫不为之惊异,旋即掌声雷动。余声是上海人,弹奏的技法和曲目是家学渊源,世代相传,并非是从别个师父和专门学校学习得来,因此人们难得一闻。
该最后一个节目了,款款走上前来的,竟然是任可的小女儿任伊曼!她用自己独有的童音唱起了《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刚唱了两三句,台下的中国人就都跟着唱和起来。
“九一八,九一八……”
唱到这一句,台下的不少洋人居然也跟着动情地哼唱了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一堂?
……”
整个会场悲壮激昂的歌声响成一片。在这样的非常时刻,中国与奥地利这两个虽然远隔千万里,但却同样有着悠久历史与灿烂文化的东西方国家,面临着同样的亡国灭种的危险,他们爆发出了共同的心声!一时间,这些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的奥地利人、维也纳人,在这跨越国界的音乐与歌声中,同样的被侮辱和被压迫的国家与民族的人们,他们的心灵沟通,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正在这时,有一个瘦小的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人竟然快步走上台来,将一捧“夜来香”奉给小小的任伊曼。在人们赞赏的目光中,任可却发现,这个人自己不认识,在协会中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细心的他问身边的协会秘书,但秘书也不认识。
此刻,任可内心也十分激动。但是,作为活动的主席,作为一名外交官,他仍然要保持克制。他冷静地走上前台,对台下的所有人说道:“感谢朋友们的光临与支持。虽然大家如此热情和热心,但是,鉴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大家的这个“中奥文化协会”,这是最后一次全体的活动,我不得不宣布,从今以后,“中奥文化协会”便解散了……”
在场的所有人陷入沉默,一种可怕的沉默。待了一会,便有人怀着复杂的情绪渐渐散去。
“等一等!”待还剩二三十名协会的核心成员之时,一位衣着光鲜的女子喊道。也要转身离去的任可回头一看,是维也纳著名的歌星露伊丝,一直以来,她都是对协会活动最为热心的人之一。
“协会就这样解散,太遗憾了!”
“是呀,是呀,露伊丝说得对,我们通过协会结交了那么多的朋友,就这样结束,太伤感了。”驻维也纳美孚石油公司的经理罗士姆也附和着说。他本人是一名奥籍犹太人。
“我们可以对外公开宣布“中奥文化协会”即日起解散,但仍然保持私交,私底下来往。”维也纳船舶公司董事长文斯汀建议。
“嘘嘘,大家都小声点,没看见刚才好像有外人进入了我们的这个活动里吗,就是那个献花的。任可先生,我看可以这样,你是协会的主席,也是一名外交官,享有一定的特权,奥地利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它的名称虽然不在了,但是,奥地利的人民、奥地利的朋友还在。我们巧妙一点,改一个名称,对外也根本不要说起这个名称,只是朋友在一起往来,就叫“中维人士协会”。纳粹不是也办了这样那样的协会和组织吗?目前,我们就来个鱼目混珠!”大律师鲁道夫·西区廷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任可点了点头。
将公开的“中奥文化协会”转入私人半地下的“中维人士协会”,只是仅仅两个月来任可面对的几项重大变化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在德国出兵占领奥地利以及首都维也纳的两个月后,德国向在维也纳设有大使馆和公使馆的国家发出“照会”,既然奥地利作为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业已不复存在,狂妄的希特勒要求并宣布各国驻奥地利首都维也纳的大使馆或者公使馆取消,降格为领事馆。
首先响应的,仍然是那些西方列强国家,英、法、美等国分别把驻奥使馆改为驻维也纳领事馆。
不久,中华民国驻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大使馆也按照外交部的要求,改为中华民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并任命任可为总领事馆的总领事,全面负责领事馆的各项工作。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自然是中国人的传统的两件大喜事。所谓“金榜题名时”,便意味能够谋个好的“官差”。“升官发财”是一般中国人的梦想和愿望。但此时的任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知晓担负在自己身上的担子与责任沉甸甸的,他清楚自己所面临的局面和形势十分复杂与艰难。
唯一让任可略感欣慰的是,日本公使三鹰四木滚出了维也纳。日本政府将他调回国,对外,只说是公使馆降格为总领事馆,三鹰四木的职衔是公使,不便再领导日本驻维也纳的总领事馆。其实,在维也纳的日本人、中国人甚至维也纳人都知道,在中日论战中,他败给了任可,而且引发了维也纳人对“失道寡助”的他与日本军国主义的反感,上峰认为他在维也纳丢了大日本帝国的面子,也使他自己颜面扫尽,只能把他调走了之。
但是,对日本人,任可什么时候都未掉以轻心。“中奥文化协会”举行最后一次“游艺活动”时,最后出现在舞台上的给任可的小女儿奉献鲜花的那个瘦小的人,经过自己领馆的人调查,正是日本领事馆的人,是一名日本驻境外外交机构中的“特务”。寄给任可的恐吓信与“子弹”,现在还弄不清是狗急跳墙、恼羞成怒的三鹰四木派人干的呢,还是那名特务干的。虽然任可痛恨三鹰四木,但是却宁愿是他干的,毕竟他已经夹着尾巴滚蛋了,但是,也可能是他的继任者干的!
不失外交官精明的任可,因为身上肩负的担子,也因为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尤其是不能让什么龌龊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日本人来打自己小女儿的主意,才有了故事一开头就出现的举措:在领馆负责买菜做饭的女杂役工去市场买菜时,无意中拿到女菲佣塞进她手里的一个小纸条并示意她赶紧回领馆报告,任可看到那张纸条上写着日本人正在打他女儿的主意,就立刻安排,将小女儿交给妻妹李薇,由她带着从维也纳南站出境回国。那时距他拿到外交部简任他为总领事的“委任状”不过一周。与此同时,任可对恐吓信与“子弹事件”秘而不宣,稳住领馆所有人的情绪,全力以赴地投入新的岗位,在艰难之中,开辟新的工作局面!
他来到维也纳市中心一所巴洛克式二层小楼。“中奥文化协会”就设立在此地。现在,已经人去楼空,仅剩下一两名助手,在清理剩下的一些资料,门口,原来用德文与中文书写的“中奥文化协会”的牌子,已经被摘下。
他回想起自己刚被调任奥地利不久,迅速打开了局面,成为中国驻奥地利公使馆不懂德文的临时代办铁德轩倚重的对象。作为一名外交人员,他在奥地利广交朋友,活跃于各阶层社会中。他借此组织了“中奥文化协会”,以推进两国关系发展。正是利用“中奥文化协会”搭设的平台,他到处宣扬中国文化。他至今还记得当他向奥地利人演讲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化,讲孔孟之道,讲仁义礼智信,讲孔子的礼乐观念与实践,令酷爱音乐的维也纳人对颇为不同的东方乐理感到惊奇称羡;讲老庄哲学,介绍诸子百家,令吸收了邻国的德国哲学家如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尼采等哲学思想的维也纳人叹为观止,更令他们对不同于犹太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所创造的精神分析学说的百家争鸣的中国学说如醉如痴。
几天以后,他路过坐落在维也纳霍夫堡大花园对面的奥地利议会大厦。这座原来是自由与民主的象征的国民议会大厦,现在在门口,却由德国士兵全副武装地把守着。
他久久地驻足在国民议会大厦门前。他痛苦地想到,奥地利国民议会已不复存在。但是,在议会厅中似乎还回响着不久以前自己在这里通过演讲来揭露日本对中国的武装侵略那激昂的话音。任可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被任命为驻维也纳总领事馆总领事,一是因为自己懂德语,二是自己在奥地利宣传中日战争的情况得到了外交部的首肯与奥国人民的欢迎,三是自己调任奥地利以来很快打开了局面,尤其是广为结交了奥地利与维也纳各个阶层的人物,交了很多朋友,这是开展外交工作的基础。但是,最主要的,是上峰需要自己去应付奥地利被德国吞并以后难以预料的复杂局面。
局面有多复杂?晚上,领事馆的灯光亮了通宵,全体馆员聚在会议室内开会分析。与会人员包括总领事任可、副领事邹祥奇以及领事馆政治处、商务处、文化处、新闻处等部门的人员。
副领事邹祥奇说:“德国已经公开要求在原奥地利,现在他们的“东方省”居住生活的犹太人尽快离开,否则就将进入集中营,到那里生活。前几天,我们在火车南站,已经看到还算有办法的犹太人开始逃亡!”
“现在犹太人的生活已是一团糟,同时也影响了我们外交工作的开展。同在德国本土一样,这里的原来在外交部和各个政府机构工作的犹太人,以及律师、医生、教师等等公职人员,均被勒令离开原来的工作岗位,让位于德籍人员。”政治处处长顾奇正说。
“不仅仅是公职人员,大批犹太人开的银行、商店、公司被敲诈勒索,纷纷歇业,市面混乱,物价不稳,德籍奥地利人与犹太人出现了许多严重对峙、对立的局面。”商务处长栾德杰补充道。
“犹太人的文化也在被摧残之列。全城书店已经找不到犹太人不可或离的《圣经·旧约》,犹太人的书刊报纸全被禁止出版,在奥地利的报纸媒体一多半都是犹太人的,但他们已被赶出自己所投资的媒体公司和出版机构。”文化处长阮亦刚介绍。
就差新闻处长没说话了。任可颔首提示他发言。
新闻处长叫章之孔,在各位处长中,他最年轻,也爱跑动。他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了任可与各位的面前。
不看则罢,大家一看,那血淋淋的场面一下子令大家无比震惊!
只见其中一张照片上,几个纳粹秘密警察“盖世太保”正在大街上公开地疯狂殴打一名成年男子,旁边的人战战兢兢地通过。另一张照片上,一个孩子蜷缩倒卧在大街上,路人眼中露出同情和恐惧的目光。
此时,新闻处长章之孔才说道:“这几张照片是刚刚秘密得到的,千万要保密!”说着,他用手指着前面的一张,“这是一位犹太摄影师偶然路过偷偷拍下的,盖世太保已开始随意抓人打人。”然后,他又指着地上倒卧小孩的那一张,“这是我们新闻处的小王拍的。倒在地上的小孩是一名犹太儿童,是被纳粹分子打死的,已经在大街上停放了好长时间!”
现在已经很明显,纳粹暴政扬起的屠刀已经挥向犹太人!在维也纳这座被占领的城市正在和将要更大量出现的就是犹太人被关押进集中营,或者是到各个领事馆申请签证,离开奥地利,离开维也纳去逃生!
“这一切,都发生在1938年中的短短的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们必须做好面对更大混乱的准备。”任可得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