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确实是个世界名城,历史古迹众多,到处鲜花绿树,城市少有环境如此优美的。不过,作为音乐之都,可没有我们在来之前想象的,到处是大师的音乐,琴声歌声四溢,而且,这个城市的人们,似乎有些异样,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发生。你们作为我国派驻的外交官,能为我们解释吗?”
斛光酒影之后,中华民国立法院院长孙科询问陪坐在一旁的民国驻维也纳临时代办铁德轩。
“承蒙孙院长垂询,卑职正欲向您汇报,就德国与奥地利关系的演变做一报告,以便聆听教导,以利开展我们的外交工作。”
这是在维也纳的一个欢迎宴会上。1937年12月底,孙科率傅秉常、吴尚鹰赴苏联莫斯科访问归国途中,顺道来维也纳,公使馆同仁举行了这次欢迎宴会。
“奥地利与德国一样,主要民族是雅利安人,主要语言为德语,都是以德意志民族为主体的国家。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两国出于不同的目的,都有合并的意图。但是,《凡尔赛和约》明确规定严禁德奥合并。希特勒当上了德国元首之后,鼓吹合并,不久,奥地利纳粹党徒发动武装叛乱,虽然刺杀了奥政府总理,但还是遭到镇压,未获成功。1936年,奥地利新任总理许士尼格被迫和德驻奥公使巴本签订了一个秘密协定。由此,奥地利内政和外交已经基本上由德国控制了。但是,希特勒想将奥地利全部纳入德国的版图,企图让奥地利放弃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的名义,却遭到了许士尼格和奥地利政府与国民议会的强烈反对。”
“就是说奥地利,包括维也纳都已经开始动荡?”
“动荡但还没有崩溃!”铁代办继续回答。
“那你判断结局会怎么样?”
“据我的了解与判断,许士尼格总理和奥地利政府只要再退一步,撤换内政部长,由亲德的赛斯—英夸特来接替担任,局势便可缓解。这是希特勒和德国政府已经明确提出的要求,此外别无其他的政治重要性。”铁代办粉饰太平地说。
“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奏,奥国的独立发生了动摇!”在一旁作陪的任可忍不住插嘴。
孙院长沉吟了一下:“哦,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孙院长提醒道。然后,话锋一转,“我听说希特勒对犹太人越来越咄咄逼人。”此刻,宴会已经进入尾声,孙院长啜了一口浓浓的香茶,又说道:
“先总理曾要求我们团结与扶助弱小的民族,“联合世界上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愿大家勿忘。”
但是,在宴会结束送走孙院长一行之后,铁代办私下里埋怨任可:“你为什么把问题说得这么严重?”
任可回答:“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了,纸包不住火,不久就会得到证明!”
其时,铁代办正在谋求能够当上“公使”,把那个“代办”去掉,此前,他已经放出了风:我的生辰八字好,很快就会升官,有担任公使的希望,我喜欢维也纳,若当公使,最好就在维也纳“坐升”。他正在利用孙院长一行到维也纳的机会,向孙院长和他的随从“说项”,设法获得他们的好感,帮助他实现担任公使的梦想。这样的目的,多少影响到了他对局势的看法,甚至可能有意避重就轻。
不久以后的1938年1月,希特勒逼迫许士尼格接受了“哀的美敦书”,即有十二条要求的“最后通牒”。奥地利总理此时虽然呕了一肚子的气,但对希特勒还存有一丝幻想,以为接受了德国的要求,让奥地利的纳粹头子赛斯—英夸特当上了内政部长,虽然不免受德国的挟持,但至少可以保持奥国的名义上的独立。
但是,此时的奥地利纳粹已近疯狂,他们绝不会止步于此。拥护独立的和拥护合并的已经势不两立,整个国家已经陷入了空前的大混乱之中。
任可走在街上,看到游行的队伍往来穿梭。走在马路一边的游行示威的人高呼:“拥护许士尼格总理,拥护我国政府坚持独立的立场!”而在马路的另一侧,统一身穿黄褐色服装、臂上戴着袖标、手里举着棍棒的成群结队的纳粹党徒却在疯狂叫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领袖!”“拥护希特勒,拥护元首,拥护德奥统一!”有时,两边的游行队伍互相冲撞,大打出手,诉诸“肢体语言”。
即便如此,爱好音乐如同生命的维也纳人仍然没有忘记他们的最爱。
1938年3月11日的夜晚,全世界著名的维也纳金色大厅灯火辉煌。这个被全世界称为“音乐之都”的音乐的心脏、在迎接春天到来的美丽的维也纳,仍然像往常一样迎接着从达官贵人到从世界各国赶来的热爱音乐的民众的到来。
在通往贝森多夫大街12号金色大厅的路上,几乎是人满为患。
他们有的顺着地处维也纳市区正南方的歌剧院环路和舒伯特环路之间的卡恩特纳环路的路段向南,有的穿过施瓦岑伯格广场往西,有的跨过仅与卡尔教堂广场的勃拉姆斯坐像一街之隔的街道,纷纷涌来。
奥地利作曲家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圆舞曲,拉开了金色大厅演奏会的序幕,博得了听众的热烈掌声。在优美的抑扬婉转的乐曲声中,听众好像看见带来春潮与春天讯息的多瑙河正从维也纳市中心淙淙流过。随后,乐队开始相继演奏欢快的舞曲:圆舞曲、波尔卡、连德勒……最后,老约翰·施特劳斯的《拉德斯基进行曲》将整场演奏会带入了高潮,那欢快、俏皮、诙谐的节奏与曲调,引得全场听众随着指挥和音乐家们的演奏节奏与氛围欢乐地拍着手掌。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位于维也纳西南部的有名的“美泉宫”,也在进行着一场别开生面的聚会。说它别开生面,是因为来此聚会的都是各国驻维也纳大使馆的官员。有大使、武官、参赞以及使馆一等秘书和二等秘书以及一般工作人员等。这是作为奥地利首都的维也纳为迎接新的一年早春的到来所举行的一个仪式、一个招待聚会。
美泉宫的主体是一座巴洛克式皇宫建筑。它曾是神圣罗马帝国、奥地利帝国、奥匈帝国和哈布斯堡王朝家族的皇宫。美泉宫的名字来源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蒂亚斯(1612~1619年在位),传说1612年他狩猎至此,饮用此处泉水,感到清爽甘冽,遂命名此泉为“美泉”,此后“美泉”便成为这一地区的名称。1743年,奥地利女皇玛丽亚·特蕾西亚下令在此营建气势磅礴的美泉宫和巴洛克式花园,总面积2.6万平方米,仅次于法国的凡尔赛宫。
美泉宫背面的皇家花园是一座典型的法国式园林,硕大的花坛两边种植着修剪整齐的绿树墙,绿树墙内是四十四座希腊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园林的尽头是一座“海神泉”,向东便是皇宫名称由来的“美泉”,美泉的正对面是一片人造的罗马废墟和一块方尖碑。美泉宫的最高点是凯旋门。
历史上著名的、后来成为奥地利伊丽莎白皇后的“茜茜公主”,就曾与作为奥地利皇帝的夫君弗兰茨·约瑟夫在此相遇、恋爱并结婚生子。
奥地利的外交家与国务活动家在此招待各国外交使节与使馆人员当然大有深意。
招待会的气氛自然是隆重、热烈的。在例行公事般的致辞与举杯敬酒之后,外交官们开始“自由活动”。愿意听音乐的,在皇宫中临时辟出的演奏厅或者漫步到皇宫外的大花园的绿草坪上去听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和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交响乐或者小夜曲,甚至可以伴随着华尔兹圆舞曲载歌载舞。
但是,今日此刻的外交官们好像少了些许往年的兴致,更多的是三五成群地聊天谈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更能体现和代表各国的实力地位和形象的外交官们显现得等级分明。大使级的聚在一起自不待言,就是武官、参赞之属也莫不如此。
一群各国使馆的一等秘书也自然地扎堆在一起。他们中间主要有英国、法国、苏联与塞尔维亚等“一战”中的“协约国”的使馆秘书以及美国使馆秘书,当然,还有支持“协约国”的中国驻奥地利大使馆的工作人员。
他们在一起随意地聊着,从维也纳的天气到各种见闻。
“维也纳的春天真的很美,这样的夜晚真是十分的迷人。”美国使馆一秘端着一杯维也纳葡萄酒赞美。
“刚才又一次听过的《维也纳森林的故事》,就更美了。这里的大花园绿树隐映,遍地草坪,在这里聆听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这支曲子,似乎比在金色大厅中听来更惬意、自然。”法国使馆一秘说道。
“只是没有佳人相伴,比如如果再有类似于“茜茜公主”那样的妙人在傍,岂不是锦上添花?”苏联一秘的话虽然有些粗俗,但却引来这伙人的笑声。
也许是他们的笑声与议论引起了注意,奥地利外交部的一位秘书也走了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好事,也让我听听,好开开心。”因为与这些使馆秘书们都很熟,他说起来似乎很轻松。但是看到他走过来,大家却一时停住了谈论,面面相觑。他们都清楚,这位奥国秘书,是一位犹太人。他的到来,令这些在这样的招待会上至少装作很轻松的使馆职员们想起了奥地利正面临的复杂局面。这些当秘书的,本来各怀目的,是要在看似轻松的寒暄、闲聊甚至调侃之后,互相交流信息情况,甚或打探情报、底细的。这其实很正常,外交人员与常人不同之一,就是他们嘴上说的往往与心里想的不一致,更何况是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与“黑云压城城欲摧”之际。
倒是在另一人堆里的匈牙利使馆一秘主动走上前去,拍着他的肩膀,与之搭讪,并将他拉至一旁。
“到底还是兄弟!”英国使馆一秘莫测高深地一笑。其实大家知道他指的什么。虽然“一战”中德国与奥匈帝国还有意大利组成了“同盟国”,但意大利后来倒向了协约国,同盟国被协约国战胜后,奥匈帝国也随之解体,重新分裂成奥地利与匈牙利两个国家。
这时美国公使馆的一秘詹纳忽然问道:“怎么没看见中国一秘,任可怎么没有来?”原来他本打算在招待会上见到任可时,与他交流一下对中国抗击日本侵略的看法,同时,与他探讨一下对奥地利所面临的局势的看法。詹纳觉得任可博士是个敏感锐利与眼光独到的人。
“噢,我们的一秘任可是没有来,他正在赶写一个报告,没有时间来参加这个招待会了,特意让我来代他参加。”中国使馆二秘答复道。
“弱国无外交,这可是你们中国的一句老话。任可怕是不好意思来吧。”英国一秘揶揄道。被他当面一呛,中国二秘面露愠色,本想开口反驳,但他知道英国一秘指的是什么。中国自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中丢了东北,到1937年的“七七卢沟桥事变”中丢失天津、北平,“八一三淞沪战争”中上海沦陷,“南京保卫战”失利让日军占领了中国国民政府的首都,国土一步步沦丧,人民涂炭流离失所,虽一直在战场与外交两个方面做着不懈地努力,但收效甚微。在国际政治的绥靖气氛和国际外交的务实与现实利益上,中国虽然折冲樽俎,但已处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任人宰割的境地,面对列强国家的外交人员轻慢的言辞,也不好说什么,唯有沉默以对。
倒是法国一秘对他的回答十分敏感警觉:“美妙的维也纳的早春,美好的周末,任可竟然还在赶写报告。报告,什么报告,有那么重要?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任可只是请我代他来此,说他要赶写一个报告,具体是什么报告他没有告诉我,所以我真的无可奉告!”
美国一秘詹纳默默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似乎明白了他的这位中国朋友正在忙的事情。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任可依然伏案奋笔疾书。使馆内一片静谧,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进入梦乡,但是他却仍然在向国民政府外交部赶写一个报告。外交部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但是,一直密切关注着德国与奥地利形势变化的任可已经敏锐地预感到在德国与奥地利将有大的事件发生。他正在草拟一份“关于奥地利面临的形势的分析”的报告,拟将希特勒上台担任德国“国家元首”后,对奥地利的政策的变化以及已经显现的一些新的情况与动态向外交部报告,特别是想提交一些对变化趋势的预估,以便未雨绸缪。
这时已是1938年3月12日。任可写累了,起身冲了一杯咖啡来提提神。突然,他听到原本应该静寂无声的街道上传来机械的轰鸣声与极富节奏的队伍的行进声。他侧耳细听,竟然听出,那是军队的坦克、战车隆隆轧轧地开进与大量部队行进的脚步声!
任可心头一紧,是德国进军奥地利了,德军进占维也纳了!不会错的!他立即将还没有写完的那份报告撕碎,扔进废纸篓里。因为在报告中,他敏锐地指出,德国从来就认为自己是奥地利的主宰并将奥地利看作是自己的势力范围,是大日耳曼的一部分,不会满足于仅仅从道义上支持占奥地利与维也纳人口很大部分的同属日耳曼民族的“雅利安人”——德籍奥地利人,也不会满足于仅仅支持奥地利的在野党、反对派。自从统治中欧长达数百年的哈布斯堡王朝解体,普奥战争爆发,到“一战”时德国将奥匈帝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主要以奥地利和匈牙利组成的“邦联”式“二元君主国”的奥匈帝国几乎沦为德国的仆从国。“一战”结束后,奥匈帝国重又分裂为奥地利与匈牙利两个国家,但德国对奥地利更加垂涎三尺,必欲吞并而后快!
任可赶快叫醒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立即一同赶赴现场搜集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