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猜到此刻希特勒内心都想到了什么。也许,最初有一百条理由都不愿与英国人开仗的希特勒,此刻开始深恨控制并庇护着巴勒斯坦的大英帝国。此时的希特勒,不仅要像历史上的亚历山大大帝、凯撒大帝、腓特烈大帝一样开疆破土,而且要成为能够控制思想与精神的再世“耶稣”一般的精神领袖和权威。他也许想到了,撒克逊人比雅利安人信奉和皈依基督教晚得多。而且,历史上的宗教改革家就生在德国,16世纪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就是从德国的马丁·路德开始的。希特勒一直深恨苏联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他们信仰“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倡导的“国际主义”,而马克思恰好是一名犹太人。他认为与他自己倡导的“民族主义”相反的“国际主义”,正是犹太人这个丧失了自己祖国的民族企图东山再起、控制世界的一个“阴谋”。而大英帝国控制的巴勒斯坦令自己鞭长莫及,是在全世界铲除犹太人的一个巨大的障碍。凡是阻碍自己和德国打击犹太人的,就是早晚要与之开战的“敌人”!
但是,他现在还不能说破他的这一层心思。他现在要做的和能做的,是采取实际的步骤来打击犹太人。
他于是对“德意志神学研究中心”和“去除犹太人对德国教会生活影响研究所”的威廉·康斯坦丁博士与洛伦博士以及奥托·莱森等人说道:“你们的研究只是弄清了一点皮毛,离我们纳粹党的要求还相距甚远。连我都听说,现在的历史学家或者探险者已经能够从两个方面探寻到著名的历史遗迹和文物的“DNA”,那就是从历史上有影响的书籍中找寻和查找历史遗迹。”希特勒的一席话不但令两位博士与奥托·莱森吃惊,同时也令希姆莱、戈培尔等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没有想到喜欢研究历史的希特勒会知道得这么多,对此类事会这么重视。
“先前我们对圣城文物和宝藏的研究多数是假设,而没有追寻“历史的DNA”。”希特勒接着说,“这些DNA的痕迹,常常在残留的古迹或是古书中被发现。”大家看到希特勒一点也没有炫耀的意思,而是十分严肃,“我可以给你们举两个例子。”现在,早已被人称为“天才的演说家”的希特勒又拿出了自认为无可争辩的论据:“比如为了寻找博士所说的足有50吨的“圣殿宝藏”,芬兰的哲学家怀特·朱维乐曾在1909~1911年掘开了耶路撒冷的神庙的岩石圆顶,他认为这里拥有宝藏的证据就是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图书馆里发现的《以西结书》(《圣经》中的一章)中的密码。”接着,他诡异神秘地一笑,这在他很是少有,“还有,我们“自己人”已有证据和线索证实19世纪中期法国南部神秘的西云修道院发现过圣城宝藏,来源也是一本藏有密码的书卷。是我们的其他研究人员发现了那本书和书中隐含着的密码。”
希特勒把话说到这么个份上,在场的人只有唯唯诺诺。
将他们屏退之后,希特勒对希姆莱、戈培尔与卡纳里斯十分严厉地说道:“圣杯是我们雅利安民族自己的圣物,必须继续寻找!仅仅是为了打垮犹太人的心理,粉碎他们的信仰物,从而摧毁他们的精神,也必须加快搜寻“约柜”、《希伯来圣经》古卷和《铜书卷》的步伐。”然后,他用鹰隼般的眼神盯住希姆莱,“你找的奥托·莱森还能弄明白点事,但是远远不够,速度还不够快,我们之所以寻找圣杯,就是要提振我们的德意志精神,用诞生圣杯、寻找圣杯与保存圣杯的那种忘我的、崇高的牺牲精神,来复兴德国,重整世界。同时,查找犹太人的“圣经古卷”等东西,就是要控制这个劣等民族的精神,摧毁他们的信仰,动摇消灭他们宗教,铲除他们的力量支撑,剪断他们的联系纽带。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了,大规模的行动一触即发,不能再等。现在,你可以把我们寻找圣杯与圣经古卷的意图透露给那个书呆子了,给他点压力。他的找寻与研究,必须服务于我们的政治目标和战略意图,不能游离于我们的大德意志精神之外,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所谓纯学术的研究!”
希特勒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用不满的口气对卡纳里斯说道:“你的人,这回完成任务不好,没弄出什么名堂,还不如两个书呆子!”
希姆莱听到这话,表面上陪着卡纳里斯一起难过,在心里却偷着乐。没想到希特勒话峰一转:“你要迅速秘密地成立特殊的秘密组织和秘密机构,来办这件事,不得有误!同时,还要在更大的范围内采取更多的方法!”
“遵命,元首!”希姆莱深知肩上的担子,但其实这也是他的兴趣所在,“我们现阶段的政策,是将德国、奥地利、维也纳等德语地区的犹太人驱逐出去,我们将效仿先人并将比他们做得更加严密,那就是在驱逐驱赶他们的同时,加紧对他们的住所和人身的搜查。”
“好!”希特勒想,虽然看起来这是个笨办法,但可能有效!
奥托·莱森再次被希姆莱“训诫”后,内心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之中。希姆莱除了传达元首对他们的要求,还“添油加醋”,加上了自己的看法与责难,要不是现在奥托·莱森还有点用,要不是希特勒还算欣赏他对历史的钻研,早就把他处理掉了。
“你要了解自己的处境,必须尽快拿出符合我们德国需要的成果!虽然你对“朗基努斯”的研究对我们的宣传起了一点作用,但是,你找的圣杯呢,再写的圣杯的书呢?没有!“圣经古卷”只停留在历史传说的水平上,真正的历史遗迹和实物呢,也没有?一功还可以补一过,若果还是一功两过呢?你可已经到过一次集中营了!”
离开希姆莱,奥托·莱森几乎崩溃。现在的他,倒不完全是怕达不到希特勒的要求,也不是怕希姆莱这个“魔鬼撒旦”,而是自己内心无法抑制的纠结与恐惧!他早已明白自己只不过是纳粹的一个工具,根本不存在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学术自由”,但是,他们想让自己这个“工具”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而他们利用自己的目的,也看得越来越清楚,那就是为所谓的“找寻生存空间,铲除劣等民族”提供历史文化“炮弹”,为他们疯狂的扩军备战扫清宗教历史文化的障碍,与自己的研究初衷和学术理想背道而驰!
此行,尤其是对马萨达要塞的考察,使奥托·莱森更其痛苦与矛盾:一方面,他验证了几乎与圣杯如出一辙的精神,和平与宽容才是弥合裂痕的办法,没有一个国家与民族尤其是现代的国家与民族,可以完全被消灭,被打败,任何民族在面临生死存亡之际,都会殊死战斗;另一方面,自己作为一个德国人、雅利安人,却不仅不能阻止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走向错误甚至自取灭亡的道路,还要为坠入深渊的这列快车提供“加速度”。已经提前预感到了国家与民族的失败的奥托·莱森几乎痛不欲生!
他想起了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忘年交”,他叫斯蒂芬·茨威格,是用德语写作的奥地利著名作家。同为作家,他们是在“笔会”上认识的,也多次参加“文艺沙龙”,有不少次通信。但是,就因为茨威格是一名出生于奥匈帝国的首都维也纳的犹太人,家道富有,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从事反战工作,成为著名的和平主义者,1934年,就被纳粹迫害,遭纳粹驱逐,先流亡至英国,现在又到了美国。自己的兜里,还放着他刚从美国给自己来的一封信。信中,向他这位同样具有悲天悯人情怀的“忘年交”倾诉了自己这个没有祖国、丧失了国籍、四处漂泊的犹太人的苦闷,是一种“奥地利维也纳式犹太人的苦闷”!
茨威格在信中对奥托·莱森说道:
你我都曾为是一名作家而自豪。我们都怀念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昨日的世界”,尤其是我,已经深深地融入了那个久已逝去的昨日的世界,不会像你们年轻人,还可能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的世界。在昨日的那个世界里,我作为作家还可以影响人们的思想,触动人们的感情。而在这现实世界里,我已经感到无能为力。我们所结识的共同的朋友弗洛伊德曾经对我说:我们都是活在梦里的人。好朋友罗曼·罗兰也曾经对我说过:文学艺术可以给我们、我们个别的人以慰藉,但是它对于现实却是无能为力的。
你是一位纯粹的雅利安人,我是一名犹太人,奥地利犹太人,但我们共同使用着同一种语言,德国语言,而且,以这一语言为事业,创作、谋生,表达人类所共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们还都因为使用这一语言创作的文章与书籍受到世人很高的褒扬,但是,现在,时至今日,与我操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已经令我失望。
你曾是那么执着地去追寻“圣血圣杯”,我也曾经满怀激情地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这本书来记载深刻影响了人类历史进程的瞬间,其实,每个人都有他深藏在内心里的“圣杯”,都在寻找自己心目中的“圣杯”,但是,越是寻找,便越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到底有没有圣杯?圣杯在哪里?圣杯侍奉谁?
奥托·莱森将茨威格的这封信从口袋里取出,揣进怀里,急匆匆地赶往维也纳,从萨尔斯堡到维也纳的车程,也不过是一个多小时,他是去找任可,他自己与茨威格共同的中国朋友。因为,逃到大洋彼岸的茨威格,不止一次地在信中表达了对任可,对任可在如此困难的时刻仍然大力帮助犹太人的无限敬意。因为,就连茨威格目前身在的如此强大的美国,到现在都没有为自己故乡的犹太同胞敞开自由出入的“生命之门”!
但是等他来到了维也纳的中国领馆,却发现任可不在,问领馆人员,告诉他有几个棘手的问题,需要任博士亲自去处理。奥托·莱森看着领馆外排着队办理签证的人群,看到中国领馆内的工作人员紧张忙碌的身影,他相信他们对自己说的话,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遗憾。他原来一直不理解,中国那么落后,中国人那么穷,但却极为忍耐并且乐观,好像什么情况下都能活得下去。现在,他好像顿悟。任可曾经给他解释,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最长,中国人经历过的苦难也最多,中华民族又是一个特别善良的民族,祸福相倚的思想深入人心,“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翻不过去的山”。在这点上,我就与任可不同,我们都与他们不同!奥托·莱森忽然又想起了茨威格,虽然我们三个都看到了纳粹不会有好结果,希特勒一定会失败,但是,任可他们却是在用他们的救赎行动来挽救这个世界,最起码延缓或者减少这个世界的毁灭,茨威格只能在遥远的地方观望、彷徨,有可能他等不及或者看不到纳粹灭亡的那一天,而我,奥托·莱森自己却还在被人利用去做毁灭世界、毁灭国家与民族的“帮凶”,中国人说:“好死不如赖活。”但对于我,苟活又有什么意义?
奥托·莱森给任可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便满含痛苦与酸楚地离开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
1939年9月1日,德军侵入波兰,希特勒与纳粹德国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当天,有人看见奥托·莱森独自一个人走进了德国西南部的黑林山,就再也没出来。
听当地进山打猎的农民讲,在绿树茵茵的山坡上,曾看见一个青年人斜靠在一株松树下,一袭黑色的党卫军军官的服装被抛到一边,青年人已经死了,在他身边的落叶下半掩着两个装药的药瓶……
但是,从那以后,关于奥托·莱森的最终命运和去向的猜测和争论却再也没有停息过。关于奥托·莱森的传说几乎与圣杯的传说一样流传开来。
有人说,他并没有死,继续留在党卫军中,在从事别的工作;
有人说,留在党卫军中的奥托·莱森继续寻找装过耶稣圣血的圣杯;
有人说,他已经找到了圣杯,他在深山中与圣杯同在;
也有人说,他心中圣洁的理想终于破灭了。他满怀美好的愿望,坚定、执着地四处寻找圣杯,那能够给每个人与整个欧洲甚至整个人类带来圣洁、理想、希望、力量、和谐与爱的圣杯,那个可以带来恩泽、统一信仰、整合宗教、弥合裂痕、消除杀戮,可以实现欧洲真正统一的圣杯,但最终,却发现被人利用了,自己其实是在与魔鬼打交道、做交易。寻找圣杯的信念打碎了,肉体终于随那不见踪迹的圣杯而去,只留下令人至今唏嘘不已的灵魂在人们的回忆中……
纳粹德国不惜以与基督教精神背道而驰的武力和谎言吞并奥地利,占领维也纳,侵占苏台德地区,霸占捷克之后,进而又不顾欧洲各国的反对,继续编造谎言公然发动对波兰的全面入侵,终于又一次点燃了屠戮人民、摧残人类的世界大战的战火。当绝大多数德国人都为之疯狂的时候,清醒、痛苦而绝望的奥托·莱森结束了他那找寻圣杯的历程。或许,他在躲避即将再次弥漫整个欧洲和整个世界的战争的阴霾,或许,他在摆脱人身肉体的束缚,用他那善良、敏感而又脆弱的心灵,循着帕西法尔的足迹,到天国继续寻找、守护心中的“圣杯”?
奥托·莱森的消失,对纳粹和希姆莱来说,只不过是少了一件找寻圣杯的工具,但给当时那个世界留下的,却是一个美丽而恐怖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