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回到饭店,奥托·莱森的那帮子纳粹“发小”早不知到哪里鬼混去了。来到咖啡厅的一个角落,侍应生为他们两人沏好咖啡后,就乖觉地退后,一任他们安安静静地“絮语”。
奥托·莱森便接着道出了下面的“故事”:
作为一位历史学家的奥托·莱森,不仅仅具有作家的想象力和丰富的情感,他同时还具有一种科学家的“求证”精神。他不仅坚信圣杯的存在,他还要亲自去找寻圣杯,那是在他与别有用心的希姆莱见面之前的好几年。
1931年,他独自一个人来到了比利牛斯山中的一个小镇,镇子虽然很小,但在历史上却是一个出了名的地方,因为山上至今矗立着一座“蒙塞古要塞”。据说,那里曾经是历史上名噪一时的基督教异端教派“清洁派”冥思与苦修的地方。这个不服从罗马教皇、信奉“善恶二元论”的教派得罪了罗马天主教和教皇,1209年,教皇英诺森三世召集十字军清洗清洁派教徒。
奥托·莱森坚信,虽然当时教皇派人对清洁派进行了血腥的清洗,但至今应该还存有他们的遗迹,尤其是传说被他们带到这里并巧妙地隐藏起来了的圣杯。
当时,清洗清洁派的十字军的行径十分血腥和残酷,要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其中既包括清洁派教徒也包括基督教徒。清洁派教徒为了生存,建造了许多城堡作为防御工事,其中隐在比利牛斯山法国南部的蒙塞古,就是清洁派的“据点”和堡垒。它最初是用来冥思的一个地方。然而在十字军的进攻下,蒙塞古成了一个避难所。1243年,蒙塞古被围,但多山的地形让十字军的进攻很困难。可清洁派教徒终于在十个月的围困之后,于1244年3月2日投降。
在投降的条款里,清洁派教徒被允诺有十五天的时间来选择他们自己的命运。在他们决定打开城门的前夜,四名清洁派教徒带着他们教派的财宝逃到山区最陡峭的地区。从此,这些财宝就再也未见天日。
在投降的那一天,所有蒙塞古城内的清洁派教徒在山底高歌,他们在那里全部被施以火刑。
而那四名被清洁派安排提前秘密逃跑的教徒的下落,从此无人知晓,在他们带走并隐藏起来的“财宝”中,就有那座圣杯!
奥托·莱森满怀着理想与希望来到小镇,来到蒙塞古要塞。他是德国人,却懂得法语,而且外向开朗,善于与这里的人打交道。他一住进镇上的旅店,放下简单的行装,就在向导的带领下登上蒙塞古要塞,钻进附近的山洞。他还时常与小镇中的法国居民聊天,了解小镇、清洁派的历史与民间传说,询问有关圣杯的传奇故事。稍有闲暇,他还到附近的村庄和山林中作徒步旅游。比利牛斯山和法国南部农村的美丽风光,以及迷幻般的神秘,令他在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作之合慨然而叹之余,更对清洁派那种对信仰和信念的坚守精神油然起敬,同时,对他们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来守护他们心中的秘密,由衷称赞。他更加坚信圣杯的存在,他认为圣杯就藏在蒙塞古要塞或者周边的哪座山洞中。
于是,他一连几个月,每天进入要塞或者钻入山洞。他几乎查看了久已被人废弃的蒙塞古要塞的每一方土地、每一块砖瓦。幽深的山洞曲折阴冷潮湿黑暗,不知里面会藏着什么野兽和蚊虫,独行令他感到孤独、恐怖和战栗,但是他依然举着火把或者油灯,一寸寸、一个缝隙一个缝隙地寻找。有一天,他在一处洞壁上,看到了几行刻在石头上的字句,有大写也有小写,但他却拼不出来那写的是什么含义。在其他地方,他甚至发现了几处神秘的壁画,他更加确信,它们就是当年清洁派教徒留下来的历史痕迹。他们一定是躲进山洞,在蒙难之前,用这种方式,隐瞒情况,却试图昭示后人什么,在生命和生存已经陷入绝望的境地的时刻,还在希望有朝一日后人能够知道他们、读懂他们、破解他们,就像中国的“红崖天书”。
然而遗憾的是,几个月过去,他并没有找到圣杯!
但是,他恍然大悟,传说中的帕西法尔寻找圣杯,与狮心王理查一世找寻十字架,以及清洁派对圣杯的隐藏与守护,在精神本质上是一样的,那就是试图找回或者坚持与上帝的精神联系。自己已经追随帕西法尔找寻圣杯的足迹,经历了艰难痛苦然而快乐的历程,懂得了“包容”与“和解”是清洁派,也是基督教的核心信念,实践了追寻天堂、感受圣杯的恩泽的愿望。他相信,圣杯的精神,可以治愈当时欧洲人们精神上的创伤,实现欧洲的和解与统一。
1932年,奥托·莱森离开了法国小镇和蒙塞古要塞,回到巴黎,在旅馆中心无旁骛地写出了《与圣杯精神对立的圣战与“圣徒”》一书,并于1933年在德国出版。
然而,书的出版虽然为他这位年轻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带了了一定的声望与知名度,确立了他在研究关于圣杯的传说方面的“专家”地位,却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财富和幸福。非其如此,卖书所得还不够他偿还债务。此后一段时间,经济拮据的他甚至要靠“救济金”过活。正在此时,就有了前面所讲的希姆莱主动找上他的情节。
刚开始,满怀信心与希望、带着感恩的心情的他一头扑在一张简陋的书桌上,没日没夜地写作。但是,很快希姆莱就开出了资助他写作的条件,要求他至少在1937年写出一本,1939年再写出一本关于圣杯的书,而且,必须按照希姆莱与纳粹提出的主题和内容来写,要体现“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思想,要证明圣杯本该属于雅利安人所有,要在对包括犹太教在内的“异教徒”的“书证”中,提出由大日耳曼德国国家和雅利安种族利用各种充足的理由来搜寻圣杯,才能具有神奇的力量,并且,只能由雅利安人拥有和垄断圣杯,才能纯洁纯粹世界,净化人类。
此时的奥托·莱森因为有了资助,早已用不着为生活忙碌,为生存而写作,但是,苦恼和忧虑却与日俱增。希姆莱与纳粹的要求,跟他在沿着几个世纪以前帕西法尔的足迹找寻圣杯的过程中所理解的“宽容”与“和解”的“圣杯精神”不但风马牛不相及,而且相反相悖。是亦步亦趋地继续“取悦”纳粹,还是坚守自己的思想?奥托·莱森也不得不像帕西法尔那样回答:“圣杯侍奉谁?”
但是,他已经回答不了了。他后来曾对朋友保罗说道:“我是他们(纳粹)的奴隶!”
陷入美好的理想与丑恶的现实激烈的冲撞之中的奥托·莱森开始酗酒。同时,他还被人告发是一个“同性恋者”。这在追求血统纯正、种族优秀且健康繁衍的纳粹和希姆莱看起来是“大逆不道”。
几乎走投无路的他,却偶然邂逅了漂亮的德国姑娘伊莎贝拉。一见钟情的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为了洗刷“同性恋者”的罪名,他甚至给希姆莱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自己准备与美丽的德国姑娘结婚。
但是,继续寻找圣杯与写书取悦希姆莱和纳粹的压力,使他无暇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这时,另有几位对希姆莱笃信“神力”和“魔法”、妄图借助它们来控制世界与人的精神的做法“投怀送抱”、争宠邀功的所谓“专家学者”,为了转移希姆莱对奥托·莱森寻找圣杯的兴趣,提出与其让奥托·莱森寻找和宣传虚无缥缈的圣杯,不如掌握住与圣杯具有同样作用的另一件圣物——“命运之矛”;同时,“揭发”奥托·莱森只知道借酒浇愁,每日躲在一间只有一张旧书桌的小房间内冥思苦想;并且私下里“提醒”那位德国姑娘:奥托·莱森如此不与之亲近,“不近女色”,证明他就是一个同性恋者,而且对找寻根本就不存在的圣杯和研究宣扬圣杯精神已经“走火入魔”。
单纯的姑娘便提出与爱圣杯超过爱自己的奥托·莱森分手!
奥托·莱森的“婚事”告吹,如同火上浇油,更惹恼了希姆莱,他当面喝斥奥托·莱森,并认定奥托·莱森打算结婚之说是谎言,奥托·莱森本人则是个骗子,竟胆敢欺骗他!
希姆莱在奥托·莱森的眼里,从“圣杯精神的守护者”与“理想青年的支持者与资助者”,变成了“魔鬼撒旦”。
“撒旦”,无论是在犹太教的圣经《旧约》,还是在基督教的圣经《新约》中,都被证明是真实存在。但是,最初的撒旦并非是一个简单直接的“魔鬼”,他在圣经中被指为堕天使(或称堕天使撒旦),是反叛上帝耶和华的堕天使。撒旦在犹太教的《塔纳赫经》中的最初形象,更接近于一位考验人类信仰的天使。他在上帝的授意下,给人间带来灾难和诱惑,引导地狱的恶魔们蛊惑人类犯罪,并且将那些犯罪的人带入地狱。他还拥有“诱惑者”和“告发者”的双重形象,不仅负责诱惑信仰不坚定的人类,还会在世界末日的时候,向天主告发人类的罪行。
但在基督教崛起以后,撒旦的形象就成为了彻底的恶魔,他不仅自由作恶,肆意妄为,在世界末日的时候,他也终将被亚威借亚当的身体所打败,然后投入永远的地狱中。
撒旦就这样完成了从曾经是上帝座前的六翼天使到堕落成为彻头彻尾的魔鬼的转变,从此,他就被看作是与光明力量相对的邪恶、黑暗之源。
在被恩格斯誉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也是新时代(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但丁的伟大长诗《神曲》中,撒旦被描写成是一个庞大的怪物,有三个脑袋,一个红色,一个白色,一个黑色;每一边有六个手臂,手臂不断地挥动……
而今,在奥托·莱森的心目中,希姆莱就是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他的这个形象在奥托·莱森这位作家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几乎成了他摆脱不了的梦魇。他已经无法用写作,用关于圣杯的书来取悦纳粹和希姆莱了。希姆莱与纳粹党卫军威胁他:“你只有两个出路,一个是在毛特豪森集中营屈辱地死去,一个是自己找一个“体面”的办法死去!”
奥托·莱森到底被关进了集中营。
毛特豪森集中营关押的主要是被纳粹称为“人民的祸害”的原奥地利和维也纳的犹太人和同性恋者等类人。在这里,奥托·莱森目睹了纳粹的残暴,如操场上的每日点名和集体处罚犯人,操场旁边的一个院子里的行刑焚尸,利用犹太人的人体进行的惨不忍睹的“活体实验”,甚至将活人冷冻后,利用妓女的肉体对比热水“回暖”的效果等等。他的精神世界坍塌了。他不能理解,纳粹和希姆莱希望自己继续找寻圣杯以令德国与雅利安人具有超凡的力量,更其强大,难道一如历史上对“异教徒”的“圣战”,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要彻底消灭犹太教、犹太人等所谓“堕落的宗教”和“劣等民族”?
咖啡厅角落里,杯子中的热咖啡早已经凉了,但是奥托·莱森也没有喝几口,诉说至此,他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们最后不是还是把你放了出来?”任可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这位精神颓唐的慕尼黑同学。
“我的过往已经不知所以,我的往后可能更加不知所以。为什么找到你,就是还希望有一个人还能知道我,懂得我。这人,已经不可能是我们自己的同胞了。他们说我酗酒,但是他们早已经沉醉在疯狂与狂妄之中而不能自拔,我的心声,恐怕只能告诉你这个外国外乡的人了。你虽然不像我们信仰某一种宗教,但是,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你不图所报地向犹太人发放了好多张签证,足以证明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们中国人爱说的“良心”!基督教的本质是爱心,是劝人从善——我不懂你们中国的佛教和道教,猜想也是这样的,就是惩恶扬善。但是,面对丑陋黑暗的现实、无可救药的世界,又有谁能做到像你一样呢!”
“你不要这么悲观,有一位哲人说过:即便是在最黑暗的年代,仍然会有人类的灵魂在成长。你既然还活着,就应该总结以往,吸取经验和教训,好不负今后,不负余生。”
“今后,今后,我哪里还有什么今后……他们放我出来,是因为他们又想利用一个他们已经抓到手里了的东西,为了借助那东西,要我继续“深入研究”,好为他们涂脂抹粉……”
“你不要问我,现在不要问我,那样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以后,必要的时候,我会跟你说,写信给你……”
任可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为了帮助“国际家庭”一家四口逃出集中营,去找过在慕尼黑上大学时的同学、正当着毛特豪森集中营负责人的同学安德里亚斯。这位同学当时提起奥托·莱森还啧啧称羡,说他活得很神气,而现在,他却这样沮丧与消沉。
“最近你见过安德里亚斯吗,他怎么样?”
“安德里亚斯?你是说安德里亚斯吗?”年纪轻轻,他却好像有些耳背,一时没反应过来。
“安德里亚斯也走背字了!”奥托·莱森忽然脸色更加阴沉,但这位一直保持着历史人文情怀的“学者”脸上却浮上了悲天悯人的神色,“他被撤职,赶走了。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充军发配”。原因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因为放走了一些拿到签证的犹太人,还有,就是对关在里面的五名中国人给了一点“关照”,被一直觊觎他那个位置的下属揭发检举,告了黑状。”
“哦……”任可很是震惊,这消息非常突然,他没有想到本来就十分黑暗的集中营迅速变得更加黑暗。
“那你知道吗,五名中国人后来怎样了?”
“死了,都死了,被折磨死了!”
“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奥托·莱森站起身来,没有回答震惊与愤怒的任可,却说道:“我们今天彼此说的话,都让它烂在心里!”
任可望着他推开饭店转门的背影,才三十几岁的人,因为背负沉重的精神压力,居然佝偻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