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开,快趴下!”
在大喊声中,一颗子弹呼啸着向前飞去。任可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乎以比子弹的飞行还要快的速度向前窜奔跌扑。当他刚要将自己八岁的女儿拥入怀里的时候,又是一颗子弹,向自己的头部射来。
一瞬间,他们身后响起了凄厉的警笛声,一条日本犬领着一大堆日本便衣特务追赶过来。
“快跑,快上车!”任可拼足了力气喊道。就在他们转过月台快要踏上火车车门的踏板的时候,突然在他们面前窜出了一条德国黑背,任可的女儿惊恐地尖叫。
“不要伤害我的女儿,有能耐冲我来!”
任可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大得将他自己带离了地面。
他醒了!
他惺忪的眼睛从汽车后视镜中望见了女儿惊恐的神色。司机似乎也被他吓得慌了神,导致汽车一阵颠簸。
任可这才哑然失笑,原来,他做了一个噩梦。
这是在1938年的维也纳。
奔驰汽车刚才从维也纳公园旁边的中华民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开出,迅速地驶往火车站。
汽车的前排,司机汪潜旁边的副座上,坐着国民政府驻维也纳新任总领事任可,后排,坐着副领事邹祥奇、任可的女儿任伊曼,搂着任伊曼的,是李薇。
总领事馆就坐落在维也纳市中心的维也纳公园旁边。市中心的翻看乐谱的贝多芬塑像和站立在他对面、凝神拉着小提琴的约翰·施特劳斯青铜雕像及抒情曲之王舒伯特的大理石全身坐像一闪而过,很快,奔驰就载着他们驶过了维也纳的市中心,掠过内城环行路上如同珍珠和钻石一般点缀散落在其间的国家大剧院、圣斯蒂芬大教堂、霍夫堡皇宫、国会大厦、市政厅、欧根亲王的私邸美景宫,以及享誉全球的音乐圣殿——金色大厅。
8岁的女儿任伊曼虽然年龄还小,但几年以来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她,已经很懂事。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坐在汽车上穿过维也纳这一世界著名的奥地利首都和有着“音乐之都”赞誉的美丽和魅力绝伦的城市了。小小人儿的心思也变得略微复杂。父亲送她去火车站,送她回国,回长沙的家乡。在启程之前,已经千叮咛万嘱咐,但是,路途上,她还是希望能跟父亲多聊聊,甚至撒撒娇,就像从前父亲带着她兴致勃勃地参观已经和正在快速闪过的那些著名的历史遗迹和景点一样。但是,她有些失望了,因为她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在座位上睡着了。
从市中心的领事馆到火车南站其实距离不算远,但就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任可却合上了眼睛。
女儿只知道父亲是太累了。
车上的其他人,当然也知道他累,但是,他们虽然不能够确切地知道,也能各自感受到他面临的某一方面的压力,虽然不是全部明了。
坐在车后座上的李薇,似乎感觉到了任伊曼的情绪,将她搂得更紧了。李薇是任可的妻妹,这次是任可专门给在长沙雅里中学图书馆当管理员的她去信,请她专程来维也纳,帮助任可将小女儿任伊曼接回中国的。任可的妻子李萍因病去世已经三四年了,那还是任可在土耳其任使馆二秘的时候。任可接到简任赴维也纳公使馆任一秘,就把女儿带了过来。本想让孩子到了学龄在维城上一所好一点的小学,但到了这里,才知道,这里的名校学费虽然说不上昂贵,但也不是他这名来自穷国的普通外交人员所能承受得起的。于是,从女儿7岁起,任可就开始自己教她语文、算术、美术以及德语、英语。任可可以流利地说英语、德语还有西班牙语。因为奥地利属于德语系区域,绝大多数人说德语,因此,除了通用的英语之外,任可也亲自教授女儿德语。
但是,现在,情况巨变,各个方面都发生了足以惊天动地的大变化。有的,在任可这名出色的外交官的预料之中,但更多的,却突如其来,是震惊与震撼了整个世界的变化。
那些个巨大的变化,有的直接涉及了任可的祖国、现在所在的国家和城市、他的使命和工作,以及家庭生活。
难以预料自己和身在的地方以及整个欧洲、整个世界可能出现的更大的变化,可能还是灾难性的变化,任可所能做的,就是首先要保证自己可爱的小女儿的安全,女儿安全了,自己才可能全力以赴地应对发生的任何变故,才能全身心地投入自己已经和必须肩负起的工作和使命。
满脸疲惫的任可,从车上的后视镜中,看到自己已经逝去的妻子的妹妹李薇紧紧搂抱着女儿,看到了她的呵护。他想起了妻子李萍临终前对自己的最后托付。那天,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的爱妻,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地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干起什么事来都拼命。我们的女儿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将她好好带大,不论怎样,都要让她健康地长大。”说到这里,妻子李萍流出了眼泪。不等任可小心翼翼地帮她将泪珠擦干,她又断断续续地说:“必要时,可以请我的妹妹李薇帮你一把。”她见任可又在摆手,便不再像刚刚病入膏肓时的欲言又止:
“你不要死脑筋,她一定会帮到你的,她愿意帮你,你不是不知道!”
昨天,启程之前的昨天,任可对应邀前来接回女儿的李薇说:“两张火车票你先拿好。明天,我送你们到火车站。从南站走,途经捷克到意大利,到了意大利后换乘轮船,从热亚那港口走。我已经与驻意大利领事馆的同事联络,他们会帮助你们买好船票。乘船到上海,到了国内,怎么走你就知道了。”
李薇接过车票,眼神极为复杂,似有些恋恋。以外交官的冷静著称的任可,在此刻不允许自己来读懂她的眼神和心思。
“你们最重要的就是保证安全,保证安全地到达上海,回到湖南老家。曼儿就拜托给你了,别的不必再说,赶快去准备吧。”
见父亲醒了,女儿任伊曼很想跟他说说话。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奔驰车虽然较别的种类的车宽大,但铁壳和窗玻围合罩拢着的空间仍然狭小,小到曼儿时刻都可以看到副领事邹祥奇与司机汪潜的嘴脸。嘴脸在这里不一定是贬义词,但不知怎的,曼儿就是对这两个人没有好感,从来都没有好感,虽然她也知道这两个人在领馆中是跟父亲任可最接近的人。
任可却什么也不想说。
“任总领、任博士,给,今天的早报。”副领事邹祥奇从车后座伸出左手递给任可一份《维也纳早报》。任可早年考入德国慕尼黑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又担任了总领事馆的总领事,所以领馆中从上到下,有着参赞、参事、武官等官职的长官,和从事一般外交领事工作的馆员,以及担任行政后勤服务辅助工作的不入“正册”、不享受外交豁免权的人员,要么叫他任总领,要么称呼他为任博士,唯有邹祥奇总领连着博士一起叫,似乎比别人更尊重。知晓任可有读早报的习惯的邹祥奇递过来的这份报纸,原来不叫《维也纳早报》,而叫做《维也纳都市早报》,现在的这个名字,是两个多月以前才改的。
任可接过报纸,今天这种时刻他显然不想细看,他只扫了一眼,却见报纸的头版头条大大的通栏标题赫然触目:
《日中两驻维城总领事论战升级,日总领事声嘶力竭暗藏玄机!》
看到这个标题,任可心头一振,困倦全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一只手伸进衣袋中,摸到了衣袋中的一张纸,不是纸,是信、一封信,说一封信也不全对,信中裹着一颗子弹,一颗德国造小口径手枪用的明晃晃的子弹!
就在几天以前,任可收到写着“任可亲启”的来信。作为一名外交官,任可交际广泛,信件来往非常之多,但是,他对每一封来信都非常重视与在意,而且,他拆看信件,绝不是从封口处一撕了之,而是用小刀轻轻地在信封最边上划开。当他仍然像往日一样拆开这封信,却意外地从里面滚落出一颗子弹!
除了一颗手枪子弹,任可还从信封里面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片,是一封很短的信,上面写着:
“日本皇军占领了支那首都,你可以闭嘴了。德意志大帝国的军队踏上了维也纳,你们这种劣等民族也用不着鸣冤叫屈了!”
任可将这份报纸上的消息与这封信联系起来,原来,日本总领事恼羞成怒,使出寄恐吓信夹带子弹的办法来威胁自己。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同为轴心国成员的日本和德国在维也纳的特务勾结,一起给大力宣传抗战和同情犹太民族的任可一点颜色看看。
这些情况当然是任可下决心把女儿任伊曼送回国的一个重要原因,送走了女儿,自己可以更加无所畏惧地干自己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中国老话真对,比刚离开维也纳逃往英国伦敦不久的奥地利犹太人、建立了精神分析学说的弗洛伊德概括得精练多了。任可心里想,然后将一只手放进衣袋里狠狠捏了一下那颗子弹,就是它引发了自己的噩梦!
汽车很快就开到了火车站。常去机场与火车站送往迎来的任可,这时却觉得本已繁忙的南站更加繁忙起来。从维也纳开出方向的火车站主要有法兰兹约瑟夫车站、西站,还有就是这个南站,它通往东欧和意大利,从维也纳出发,途经奥地利的布鲁克安德莫尔、克拉根福特和菲拉赫三个南部城市,穿越捷克斯洛伐克到达意大利。
南站几乎变成了集散地,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比往常多了好几倍。任可发现,与往常最大的不同就是从南站离开维也纳的人很多都是拉家带口的犹太人,男女老幼,肩背手拿怀抱车拉包裹行李,一看就是出门远行甚至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归的架势,不像平日里公务或串亲或旅游般的自由潇洒,除了个别的找不着人了大呼小叫的,绝大多数凝眉蹙额,沉静严肃。而在月台上,则站立着一排身穿黑色制服、佩戴着红色袖标的党卫军,每间隔十几米,还或蹲伏或站立着吐出血红舌头的德国军犬,大多是“黑背”。任可猜出,这些告别维也纳的犹太人,不是属于那种“先知先觉”,感觉大事不好,大势已去的犹太人,就是已经在逼迫威胁之下不得不离开的犹太人。
这些犹太人被禁止登上一等车厢。任可送女儿和李薇进入一等车厢,第一声汽笛已经拉响。任可只对李薇说了一句:“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李薇安慰他:“我们中国人都说,梦是反的!”
任可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中的那颗子弹,同时,他夹紧随身带的一个公文包。这个公文包他连领馆办公室中也不敢放,里面装着他刚得到两个秘密线索的情报,还有就是他自己的一份委任状。子弹威胁,他从未对别人说起过,那两份还只是“苗头”的秘密,冷静精细的他,不可能放在车上,留给司机汪潜或者副领事邹祥奇保管,哪怕只是一会儿时间。
他跳下车,火车便启动了。有李薇,任可已经放心身后,但是面对眼前的局面,却更像白日做梦,浮现出纷纷乱乱的幻相,将他与这座原本美丽的城市,拉入了一幕幕猝不及防的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