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婷长着一张瓷一样白的娃娃脸,年纪比我小三岁。我几乎搞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认识的。那个时候我一叶障目看不清就里,沉醉在我和陆明远的感情中,我一直羡慕的是父辈般细水长流的情感,所以我并不觉得手中的这份感情会略显寡味。我甚至觉得天下所有的感情都是如此了,可顾小婷让我发现了不同。她就是一枝野玫瑰,一枝长得像SD娃娃一样的野玫瑰。她伸出她的枝叶用带血的刺一圈一圈地缠起了陆明远,让他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痛。也让他明白他之前所经历的不过是一种习惯使然。
几年后我重新读起陆明远的日记,我发现他那时的心情并不平静,而倘若我不把情景再放一遍我都不会意识到我当时的错误判断,也意识不到当时陆明远表情的破绽。那么我就会一直不快乐下去,恨顾小婷也恨陆明远。我这一辈子都无法知道陆明远对于我的感情,挑不出自己心里面的那根刺,最终会变成一个冷漠的人。
那是我21岁的一个下午,刚拿到Honor学位。我投了无数份简历终于有一份得到回应。我接到电话通知以后兴高采烈地去德罗伊尔斯登找陆明远想要和他一起消化这个消息。我先是在超市里随便买了一些食材,还破天荒地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我走到陆明远房间门口正要放下环保袋掏提包里的钥匙时,门哗的一声打开了。
我习惯性地低下头拎起袋子,却在抬头的瞬间呆住了。
给我开门的不是陆明远,竟是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中国姑娘,那姑娘叫顾小婷,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总之那天顾小婷穿着很朋克的黑皮衣,唇上还打着一个唇环。她留着一个大中分,晃眼看去竟有些像艾薇儿。顾小婷似乎要出门了,但她看到我略微尴尬地撇了撇嘴。
我不明就里差点儿顺手把手里的苏格兰威士忌向她掷去。
我想生为女子,一生中都有这么愤怒过一两回。这种愤怒是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住的。哪怕时隔多年想起都会觉得心中郁结。
如同我曾经对陆明远说过的那样,倘若有一天他得遇真心以待的姑娘,我绝不回头,哪怕我洒着大把眼泪都会哼也不哼地转头就走。
可是那一个下午,我并没有走。我表面上是在同陆明远开庆功会实则是想探一探陆明远与顾小婷的虚实。我做好一桌饭菜坐在两人中间,然后用非常专业的分析能力去探究两个人的言谈举止。
顾小婷没有吃几口饭就放下碗筷看着陆明远,而陆明远则一本正经地望向我说,他要出一趟远门,房子没有人住就借给顾小婷。末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把房门的锁也换了。
我听完陆明远的话也放下碗筷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顾小婷又望了望陆明远。我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终于油尽灯枯般暗淡下去。我头也不回地走出陆明远的房门,想起他们即将要住在一起我就无比恶心,活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一样,吐也吐不出来。
我甚至不想听陆明远讲一个由来,我根本不想看他的掩饰。
我用最快的时间在阿瑟顿租好房子。但我根本不知的是,从我跑开的那一天起陆明远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深深懊悔自己当初有些不当的措辞。
我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陆明远,我们的关系糟糕透顶。
他蹲在他的德罗伊尔斯登,我守在我的阿瑟顿,我们几乎到了不再问候的地步。我辗转地听到他似乎回了一趟国,之后又不知道飞去哪儿捣鼓一些我听都没有听过的软件编程。起初我还会无意之中在朋友聚会上遇见几次顾小婷,后来我慢慢发现顾小婷这个人居然像蒸汽一样不见了。我情不自禁地想活人怎么会消失呢?除非她躲着我。
在复活节的时候,我再度遇见陆明远。我接到好友天成的电话打开某饭厅包厢的门,迅速打量了一下桌上的人,全是一些我熟悉的脸。陆明远坐在最角落的位子,左边右边各有一个姑娘。陆明远看到我走了进来毫无征兆地呆了片刻,似是硬生生地挪开眼光。我们坐得极为远,竟连个问候也没有。
后来天成坐在我旁边用胳膊肘撞了撞我:“你怎么不吃菜呢?”然后他有些狐疑地向陆明远说道,“明远,你的筷子拿反了。”
陆明远依旧没有说话攥着手里那双拿反的筷子神情自若地夹起菜来。
我随口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天成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好啊,怎么不好了?”然后我看到陆明远坐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低下头嚅动嘴皮做了一个“好”的口型。
我想当时除了我谁也不会注意到陆明远的嘴巴,我也就不再看他,低头吃起饭来。吃过饭大家又吆喝着要去唱歌。我走在人潮后冷不丁就被陆明远一把拉过,我有些费解地看着陆明远,内心七上八下晃个不停,他却没有和我说任何一个字再次放下了我的手。
陆明远当时要和我说些什么呢?我在日后的时光中反复琢磨起陆明远想要对我说,却最终咽回肚中的话。
我真想不出。
那天晚上有许多故事发生,复活节的夜晚,所有人都通宵不归。KTV的包厢里几乎聚齐了我在曼彻斯特六年来熟识的每一个人,曾经要好的伙伴,无话不说的闺蜜,暗恋过陆明远和我的姑娘小伙,还有一场潜伏在眼皮底下谁也猜不出的分离。
坐在包厢里我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任何外表光鲜的声色犬马已经激不起我丝毫的兴趣。镭射灯下一张张年轻的脸交相辉映,几乎有让人落荒而逃的冲动。我坐如针毡掐算着秒针和分针。我编了无数个理由想要中途离场,几次走到了门口却依旧退了回来。
天成看出了我的手足无措,递我一片哈密瓜然后眨了眨眼说:“子维,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吧?”
我点点头。
于是就看到天成毫不客气地从旁人那里抢来话筒唱起了别人的歌,那是一首很老的歌,蔡琴的版本,我第一次听到男人唱这样的歌,歌词让我听着有些揪心。
我突然不受控制地想起我15岁第一次看到陆明远,他穿着一件黑色卫衣挥汗如雨地在篮球场上打球,然后不知怎么的天空就下起大雪,那雪越下越大,大雪遮住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我眼前的陆明远。
我正想哭却发现已经换了其他人唱歌,天成凑过来一本正经地问我:“子维,你说我这歌唱得怎么样?”
我没有吱声。于是他又问道:“你要不要唱一首歌还给我呢?”
我摇了摇头:“我唱歌很难听的。”
天成温暖地笑笑,眼睛不知道看向了哪里:“总归有人想听的。”
我正想说什么,哐当一声有人把桌上的洋酒瓶打倒了,一股濡湿的液体溅了我一身。我看着天成,我第一次发现天成和陆明远的眉毛竟是那样像。
于是,我再也忍不住借着要去洗手间的幌子不做告别就离开了。
曼彻斯特的夜晚是那样的黑,没有温度,没有感知,没有心跳。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许久不曾见到的顾小婷忽然来敲我家的房门。我略有些戒备地打开门,却看到她整脸藏不住的慌张。顾小婷一开口就迫切地追问我有没有看今天的新闻。
我愣了一下,诚实地摇了摇头。
顾小婷突然像丧失了所有力气一样,一屁股瘫坐在门口嘴巴里念念有词:“他在上面……他在上面!”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好奇地追问起来:“什么在上面?谁啊?”
“陆明远!他在飞机上!”
我被陆明远的名字划了一道口子,再也顾不上坐在门口的顾小婷,冲到房间里打开新闻频道死死地盯着屏幕。电视画面正切换到阿尔斯拉尼安的媒体见面会,他们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只看到新闻导语上的几个字:法航空客A330于6月1日在大西洋海域上空失事。机上216名乘客和12名机组人员(共九名中国人)生还希望渺茫。
长长的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在电视前坐了多久,我看到顾小婷终于走了进来。她将一个行李包取下来递给我,然后有些黯淡地离开了。我从行李包里掏出许多东西,陆明远的外套,他的漱口杯,他的牙刷,他的鞋子还有他的一个日记本。
我不敢再看第二眼,用白布包住所有东西一股脑儿丢在床下。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根本就不信。
陆明远才22岁,他怎么会死,怎么可能死呢?
我脑海里不断出现五年来陆明远的种种好。我想起他王者般的侧脸,想起他的笑,想起他的哭,想起他醉倒在街头的懦弱和不堪。我想起我到曼彻斯特第一天他对我说的那句话:“子维,怎么你也在这儿呢?”
我像是一颗尘埃毫不抵触地落在一湾叫陆明远的海洋里面去了,我一动不动连不会游泳都忘记了,只有溺水,不断地溺水。
我想陆明远他最终会回来的。他还没有告诉我复活节那天他想要对我说什么。他不可以这样不负责任。
可是,他真的没有再回来,我在阿瑟顿等了他两年,我每天守在房间里一步不出。他依旧没有来找我。
我想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我翻出床下遗弃许久的白布包找出陆明远的日记从头看到了尾。我所熟悉的字体像是炮弹一样一颗颗向我扫射过来。我一个趔趄,伤口却俨然已经流不出血了。
陆明远说:“我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梦想,我要当比尔·盖茨第二。我想要赚很多很多钱,我想要在24岁的时候在米白色的那不勒斯皇宫迎娶我最爱的女人。”
陆明远说:“我需要钱,所以我把房子转给了顾小婷。我不知道这次和法国公司的合作会不会成功,所以先不要告诉你。我想看你生气,你这个小傻瓜。”
陆明远说:“我已经谈好了所有细节,这次不会错了。”
陆明远说:“子维,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16岁就认识你。你总是无意从我们班门口路过,我想这个女生多可爱啊。为了知道你的名字我和别人打赌输了100块钱。所以,哪怕你不来曼彻斯特,两年以后我都会回去的。”
我摸着陆明远的这些字终于哭了出来。
我一个噩梦醒来躺在酒店的床上,想起陆明远不禁回忆起两年前我21岁的那个夜晚天成唱给我听的那首歌,里面的歌词是这样的:“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归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星已稀,请明月带问候,思念的人儿泪长流。”
已经23岁的我终于瘫倒在床边,哭得像个少女。
陆明远,已经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揣着我的青春、你的许诺走远了。头也不曾回。
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