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季廷
陆明远已经24岁了。
凌晨三点钟我坐在床上被一个噩梦惊醒,看着天花板心神不定地发呆,想着想着嘴巴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也许是凌晨三点的天太黑了,抑或是房间的遮光布盖得太严了。忽然之间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一片黑,黑得有些瘆人。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一只按不住的小鹿。小鹿是这样跳的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不勒斯最温暖的夏天忽然冷了起来。安吉文家族的城堡依旧如时光般伫立,海水依旧湛蓝,庞贝古城依然是废墟一片。
一切都和陆明远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已经在意大利南部的小村庄住了四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在梦中看到陆明远。在异国温暖如春的盛夏我有些捉摸不清是不是自己做了一场冗长的梦。
那不勒斯的皇宫剧院是当年王室贵族的休闲娱乐之处,16世纪的装饰风格将剧院修饰得华彩斐然。我不禁想起这里曾经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那些只有在影片中可以一窥真容的场景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恍如隔世。
陆明远,你可知道那句意大利的谚语吗?
“看一眼那不勒斯,然后死去。”
我都能想象到陆明远听到这句话的表情,扬起嘴角笑得云淡风轻。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他的答复,永远不会。
站在那不勒斯皇宫剧院二楼的露台可以看到阴云笼罩的维苏威火山,整片意大利的山水似乎都踩在脚下。古老的皇宫让人觉得意味深长,微暗的阳光射在地板上让我想起徐志摩的《翡冷翠的一夜》:“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可是这一切和陆明远有什么关系呢?
有的,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总是有一种奇怪的联系。不管他出生在1897还是1987。就仿佛我每次想到陆明远脑海中就会蹦出徐志摩的一些句子。他与他的种种相似,交集甚至是不可能存在的关联。我老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想,如同高速运转电脑中所必经的程序,这个程序让我有些惊慌失措,我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落在陆明远身上就更不会了。
七月的那不勒斯,我坐在酒店的床上拼命地想要在记忆中拼凑出陆明远的脸,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陆明远究竟长成什么模样。这真是一种悲哀,甚至翻到陆明远日记中夹杂的照片我都有些恍惚。
这真的是他吗?
我有些难过,我居然会忘记陆明远的模样。
这真像个笑话。
陆明远死去两年后,我在他日记中翻到“那不勒斯”四个大字。于是匆匆定下去意大利南部的机票,跟着我才发现陆明远死了两年了我居然是第一次着手打理他的遗物,也是第一次这般贴近他的内心,看到那些他从不曾对我说起的话语,那终究是一个秘密,既犹疑又让人忍不住苦楚。两年来,我在曼彻斯特的阿瑟顿过着隐居一般的生活,研究心理学,分析每一个患者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想念。
可是,我终究猜不透陆明远也猜不透我自己。
医者不能自医,想来也就不过如此了。
我16岁在曼彻斯特读Alevel时,刚进学校就看到陆明远。我差不多在一分钟的时间内都不能呼吸。我从15岁就认识陆明远,据说他是我隔壁桌女生整整一个初中时代的暗恋对象。起初我对陆明远只处于简单的观望状态,后来我先是迷上陆明远写的小诗,接着又迷上他这个人。那时陆明远只有16岁,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
我默默关注他的一切,他发表在校刊上的文章,他所参加的每一场篮球赛,甚至是他每一次月考的成绩单。倘若是有一张他上课随便和同桌传递的纸条落在我手上,我也能很轻易地分辨出哪一个字是陆明远写的,哪一个又不是。
所以,当陆明远高二到曼彻斯特当交换生以后,我也想方设法地跟了过去。陆明远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悉知的是,他在当交换生的短短一年中,我几乎把我小半生的毅力都发挥了出来。他那个时候已经17岁,变成了更加优秀的少年。而我为了每天的口语训练加班加点,背单词背到凌晨一点。一年来我用坏了七只耳机,翻破了一本牛津字典,每天要参加四个英语角,在街上一看到老外就迫不及待地冲上去练口语。我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严重,每天还要为其他学科的试卷不懈奋斗。
我并不害怕辛苦,只要一想到陆明远一个人远在异国可能遇到的每一个诱惑,我就不得不咬紧牙关。
那么,也就不能解释当我在曼彻斯特看到陆明远那一瞬间内心无比巨大的震撼了吧。
抱歉,我已经不记得当初我对陆明远说了什么,可是我深深记得脑海中有那样一个画面。一身运动服的陆明远神色轻松地向我走来。他先是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很快地回头。我强装淡定地支撑起脑袋瞧着他,然后看着他嚅动嘴皮冒出了几个字,这几个字我能记住一辈子。
陆明远说:“子维,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陆明远说完就冲着我嘿嘿一笑,那种笑叫我忍不住转头哭了起来。那是我16年短暂人生第一次因为喜悦而哭泣,而哭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得以在曼彻斯特遇到陆明远,也并不是因为他对我温柔的一笑,仅仅是因为他知道我的名字,还居然没有叫错。
在许久以后我无意之间问起陆明远他当初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陆明远的答案远远没有我想象中的浪漫,他只是告诉我当初他们班门口总是有一个女生呆头呆脑往班里面探看,像只小花痴。后来全班的男生打赌这个女生究竟在看谁,陆明远辗转地听来那个女生叫做柳子维,成绩似乎还不错。
是了,我就是柳子维。柳子维就是我。
我当初没有办法控制我每天想要去见陆明远的欲望,就如同我同样没有办法控制我一个人不加反抗接受父母把少年时没有完成的梦想转交给我。我日复一日拼尽全力说得好听是为了自己,实际上完全是为了我对他的一切毫无所知的陆明远。
七年前我16岁,终于在曼彻斯特遇到了一年未见的陆明远。这也许是一段感情开始的良好征兆,可是有一句是怎么说的来着?在谷歌上搜索“故事”能搜到14亿个结果,可是输入“结局”却只能搜到3080万个结果。可见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有结局的。
两年后,我成功地考上曼彻斯特大学心理系,可是陆明远他却不再念书。而是和几个香港男生搞起了软件编程。
陆明远说:“哪怕是比尔·盖茨都只读了三年大学,那我读不读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记得我当时百般失望,可是我压根儿不知道对陆明远说些什么。像陆明远这样的男子从来都只会让人顺着他的意,总之就算有反对意见他也是那种注定会一意孤行的人。于是,我对着满脸自信的陆明远哼了一声,表示我知道了。
陆明远的态度出奇诡异,陆明远说:“难道你都没有阻止我的意思吗?”
我看着他孩子一般的举动不禁笑出声来:“阻止你有用吗?”
“是没有。”陆明远想了想灿灿丢出三个字极为扭捏地走了出去。我有些莫名其妙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在我正式开始大学生涯这才真正体会到叫苦不迭的真正寓意,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强烈要求陆明远留下来陪我念书。国外大学体制严格到令人发憷,每天写不完的reportproject和presentation。有时候我甚至极为消极地想到我不要念书了。我来英国的目的是为了陆明远,为何现在我离他那样近反而感觉空了起来呢?
一直以来,我所有的动力都是为了留在陆明远身边,现在我真的留在他身边了却觉得人生似乎找不到其他可能了。倘若我不念书,我可以做些什么呢?软件我是不懂的,但是我可以学啊。
我每天都这样胡思乱想着,可是从未着手于实践。
几年来我渐渐适应了大学的种种,而陆明远则搬去了离学校不太远的德罗伊尔斯登。我那时频繁地往返于两地之间像《周渔的火车》中的女主角那样满脑都是止不住的幸福。五年了,我对陆明远的感情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淡漠反而多了一些更深邃的东西。可是陆明远呢?陆明远因为工作的种种原因变得颓唐起来,合伙人的叛逃,工作伙伴的分成不均,投资人的忽然退出。我觉得彼时的陆明远已经不再是当年让我着迷的神祇般的人物,他身上渐渐有了一些凡人该有的落寞和萧条。
我经常看到烂醉如泥的陆明远,也看到他对着走在大街上的亚裔姑娘邪恶地吹起口哨。他看到好看一点儿的姑娘就盯着人家不放直到对方红着脸走开他才会就此罢休。我有时会恨他,但更多时候我都是一笑置之。我在德罗伊尔斯登超市购物时冷不丁就会接到让我接喝醉了的陆明远回家的电话。那个时候的陆明远必然是醉到不省人事了。于是,不管我手头有多么重要的事情,我都会丢下来不管,奔到陆明远身边。
我带他回家,脱去他的外套把他丢在床上。然后看着他沉默不语,等到陆明远醒来时我多半已经走了,我闭口不提他酗酒的事情,他也极为聪明地从不过问。我们俩几年来都未曾回过家,漂流在异国他乡像两棵浮萍。陆明远给予我恋爱般的感觉,我回馈他以家人的温暖。
我不再唯唯诺诺,他也不再意气风发。
现在想来陆明远其实一直以来并未向我表达过他喜欢我的意愿。但那个时候哪怕是现在的我都坚定地觉得只要和他在一起,不管怎样都是我所奢求的事情。
那是我人生中最值得回味的几年,尽管陆明远态度不明,我还是满心欢喜。倘若一直如此,我可以一直欺骗自己到老到死。我都会因为他一个平静的眼神而止不住徘徊。
可是偏偏有一些故事注定是要节外生枝的,我那时不曾想过陆明远会发生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