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2年3月末到《小说选刊》的。
我记忆犹新的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伏案阅读1982年第5期《山东文学》,此期共发短篇小说8篇,我逐一看了7篇仍无可选作品,有些失望。目录上标明第8篇短篇小说是《声音》,作者张炜。作品如何?作者何人?皆不知。我怀着大海捞针的心情继续阅读。
芦清河边大片的树林子,一对青年男女在林子里割牛草,“大刀■,小刀■”的声音在林子里低回萦绕……纯真、朴实、清新的细节描写,透视出青春年华的爱情、自尊、惆怅和理想。我拍案叫绝!立即送萧德生终审通过,刊发于当年第7期《小说选刊》。这年年底我又把这篇小说推荐给负责全国短篇小说评奖工作的《人民文学》编辑部,作为一九八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备选篇目。
1983年春,我参与了一九八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会务工作。时任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委员会副主任张光年因病住院。我和《人民文学》编辑部崔道怡到协和医院听取光年同志对备选篇目的意见。他身穿病号服,坐在病床上,微微含笑,说:“蒋子龙的《拜年》写了工厂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很有现实意义,有生活实感。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是篇好作品,故事骇人听闻,动人心魄,人物是独特的,但也是典型的。铁凝的《哦,香雪》反映了当代山乡的重大变化,新人物,新性格,浓重凝练的情感内容。张炜的《声音》确是短篇小说的写法,人物、自然、风物写来都有情致……”文学前辈对文学新人的关爱,诗人的激情,文艺评论家的卓识,至今留驻脑际。
三月下旬,颁奖大会在京召开,我的具体分工是做评委冰心、严文井的联络员和获奖作者召集人。会议期间我偶尔遐想,如果让年轻获奖作者与老作家评委会见交谈,年轻作者可以得到老作家的教诲,老作家也能了解到年轻作者的创作心态,岂不是对繁荣创作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说不定若干年后堪称文坛佳话。为此,我想到两个获奖作者和两位评委:一是《哦,香雪》作者铁凝约见冰心;二是《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作者梁晓声拜访严文井。
这一日,春意融融,我与铁凝驱车到北京西郊拜访冰心,当我们步入她简朴的会客室,老人已坐在窗前一张方桌旁候我们了,桌上已斟满三杯清茶。开始铁凝还有些怯生,冰心老人笑笑说:“你是《哦,香雪》的作者吧!来,到这边坐。”铁凝的神态立时轻松了,话头是从铁凝的名字谈起的。谈话间,两代女作家流露出的感情是那样真诚,那样亲切!像是母女,像是师生,我在一旁也为之感动了。青年作家总想聆听到文学前辈的卓越见识,老作家看到青年作家的成长尤为欣喜,并对一代新人寄予殷切的希望。临了,冰心提笔给铁凝写下题词:“有工夫的时候,多看些古典文学和外国小说,这样眼界广些,词汇多些,于年轻的作者有便宜的地方。”铁凝留下永久的印记。
1983年夏,《小说选刊》迁至沙滩北街2号简易板房里,独立成立编辑部。一间6平米的板房做了阎纲的办公室兼卧室,四面透风。阎纲日夜忙碌策划《小说选刊》改版,撰写“《小说选刊》改版答问”,我给他带去老伴包的饺子,他边吃边写,自得其乐。初冬,我奉编委阎纲之命,赴北京大学邀请吴组缃教授为“小说信箱”栏目撰稿。阔别母校22年,重踏燕园。未名湖里残荷败叶,湖畔垂柳萧萧瑟瑟,然而我却怀有几分自豪感和喜悦感,迈着急促的步子。因为此时我作为《小说选刊》一名编辑,自觉身负使命,步入朗润园。
和吴老师见面后,吴老师稍稍思索就认出了我,说:“你是写小说的那位学生吧!”我赧然笑笑,想不到吴老师还记得我在校时曾经写过长篇小说初稿向他请教。我说明来意后,吴老师欣然答应了。邀我坐在简朴的客厅里,饮一杯清茶。我自然趁机向这位红学家请教了有关《红楼梦》的方言等问题。大约过了四五天,我取来吴先生的文章,题曰:《作品漫谈——关于现代派与现实主义》,近两万言。《小说选刊》1984年第1、2、4期连载。文章纵横捭阖,广征博引,涉猎古今中外,所谈问题鞭辟入里,意深而旨远。如今翻来重读,仍觉有现实意义。
1984年夏,“选刊”再迁地安门中学边角的一个四合院。不久编辑部迎来了新生力量,我和傅棠活受编辑部委派到北京大学中文系选调文学编辑人才,选中两位品学兼优的毕业生李敬泽和金萝莎。我与敬泽在一间耳房里办公,他日夜苦读。我面窗静静看稿,时有佳作遴选。只是我曾从《西湖》杂志遴选现代画家、作家丰子恺的一篇遗作《六千元》,未能入选,引以为憾。当然在我分工阅读范围内,因为看稿不及时也有漏选的作品,这是我深感愧疚的。
十月,我受编辑部委派,赴华东拜访各地文学期刊编辑部,为“选刊”发行游说宣传。在济南、南京、上海等地,我一路奔波,略备菲酌,邀集《山东文学》《雨花》《上海文学》《收获》等期刊编辑座谈,交流编辑业务,增进友谊,征求意见,感谢他们为“选刊”提供佳作付出的劳动,为办好《小说选刊》尽其微薄之力。
1986年夏,“选刊”三迁至地安门西大街恭俭胡同一个居民院里。此时,李国文上任《小说选刊》主编,他到每个编辑家里拜访,与编辑谈心,在他西便门的家里设家宴款待“选刊”全体人员。“选刊”第6期选载莫言中篇小说《红高粱》,编辑部全体同仁同声称赞。第7期刊载了我遴选的汪曾祺的短篇小说《桥边小说三篇》。他在三篇小说后记里说:“小说是写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要耍花招。”成为写小说的至理名言。
1987年初,“选刊”四迁至后海大翔凤胡同2号。时任副主编冯立三曾经说:“小巷独院不闻喧嚣之声,濒临后海四时之景宜人,所谈不离小说,相交多是作家,一方净土,得其所哉,诚可怀念。”确实,国文营造一方净土,同仁切磋小说艺术,作家往来交谈创作,人气文气,宽松和谐。军艺的青年作家来了,谈他们的新作。史铁生驾着轮椅来了,在门外高喊,我们把他抬进小院办公室,谈他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国文是当代小说大家,学贯中西,但他亦精于编选之道,我们每每送审的作品,他都以睿智的审美目光,公正的蝇头小楷,写下言简意赅、切中要害的精辟审读意见。我视这些审读意见为珍品,抄录下来,反复思考琢磨,从中体味小说之三昧。可惜好景不长,1989年底,好端端刊物在文坛烟消云散。
近八年“选刊”岁月,编辑生涯,可以说等于我第二次上大学文学系,也可以说是我步入文学道路的起航。我虽于20世纪60年代初毕业于北大中文系,但那时的文学被禁锢在一个框子里,被教条主义绳索捆绑起来,戴着有色眼镜看外国小说。直到改革开放,我国当代文学真正步入按照文学自身规律发展的轨道。良好的文学氛围,催生了文学的辉煌,我置身其中,在老一代文学前辈张光年、冰心等作家、编辑家、评论家亲身教益和文学修养的熏陶下,读了千万篇当代作家的传世佳作,他们都是我的老师,耳濡目染,殚精竭虑,自然在编辑生涯这条路上,对文学有了新的认知,新的收获。一位老作家说过,文坛有三方面军:一是作家,二是评论家,三是编辑家,缺一不可。不要小看编辑家,小说鉴赏是一门学问,是编辑家的专长,只有攀上审美艺术高度的人,以小说美学为取舍坐标,才能审视浩如烟海的作品,披沙拣金,选精拔粹,方能真正遴选出具有思想价值、美学价值和绰约艺术风姿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
感谢“选刊”岁月,也正是在这方基石上,在我后来的生命中文学并没有停歇。我主编了《当代百家小说精品集成》等28卷文学丛书,我以为,这是“选刊”岁月的继续。2011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悠悠玄庄》(冯立三作序),得到专家、学者的好评。陈建功先生说:“小说更注意细节的精妙和生活的情趣,却又不回避大时代的风云和剪影,这一特色融合于《悠悠玄庄》之中是偶然的吗?以我的感受,《悠悠玄庄》所传递出的文学思考和艺术追求,与新时期文学30年,我国文学界所积累的思想、艺术成果是相呼应的。”“《悠悠玄庄》也是曾经作为《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编辑的张曰凯,身处文学变革风潮几十年历练与思考的成果。”这话不错,切合我的创作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