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蚀
十一月十六,哑巴吃过晚饭,拿上在县城买的复习资料,急匆匆地到祭月台见红月。他之所以急匆匆地赶去,是想让红月早点回去复习。
红月还没来,哑巴一个人痴痴地望着天空。月亮真好看,像一只大玉盘,稳稳地悬在天上。哑巴想,天上的月亮再好看,也比不上地上的红月。
每月的十六,哑巴都和红月在一起看月亮。当地俗话“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人们只看十六的圆月。
红月迟迟不到,哑巴紧抱着复习资料,把天上的月亮当作红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可是,那晚的月亮出现了变故,好端端的一轮圆月,愣是一点一点地凹下去。哑巴突然明白,这就是妈说的“天狗吃月亮”。妈说过,天狗把月亮吃了,一定会有祸患。不会是红月吧?哑巴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月亮慢慢地被蚕食,哑巴下意识地拉了拉棉袄,像是要拉住被吃掉的月亮。他不想让月亮凹下去,他想让红月看到一轮圆月,而不是一轮残缺的月亮。
月亮好像跟哑巴较劲似的,自顾自地继续下凹,哑巴心里很纠结。中原的冬夜异常寒冷,直立高耸的杨树和匍匐的麦子,都在苍白的月光中瑟瑟发抖。柔弱的月光无力安抚僵硬的黄土地,泄气似的渐渐暗淡下来。
哑巴仍旧原样坐着,只抬了抬发麻的腿。红月说他这样坐着像一尊佛,她喜欢。哑巴抽出手,搓了搓耳朵和脸颊,又来来回回地互相搓着。他完全可以站起来跺跺脚,驱驱寒,他没有,只怕红月来时看不到他坐着的样子。想到红月,哑巴心里就暖和了。红月一定有事儿耽搁了,不然早该来了。
寒冷借着风声发着淫威,夜风裹着寒冷四处肆虐。它们似乎拧着劲儿要赶哑巴回家,寒风中哑巴一动不动,等不到红月,他是不会走的。
一张灰暗的大网收走了月光,月亮不见了。哑巴惊恐地站起来。如果红月这时候来,肯定看不见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离开,接一下红月。可是,前面是树林,如果走岔了怎么办?
哑巴正踟蹰,天色又亮了,大地被神奇的橙红晕染着。他下意识地望着天空,天啊,天上的月亮变成了红玛瑙,水嫩透亮,橙红中带着诡异。
哑巴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红月亮。因为红月,哑巴看过从春夏到秋冬的月亮,看过初一到十五的月亮,也看过从十五到三十的月亮。可是,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红月亮。
要是红月这会儿在就好了,他能和她一起看红月亮。他愿意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和红月一起分享。哑巴朝前方望去,目光被影影绰绰的树林弹回,苍茫填满了他的视野。
红月一直没来,当太阳像那轮红月亮一样升起在东方时,哑巴回家了。
红月究竟怎么了?哑巴心绪疑惑地回到家,惯性地扫地、压水、烧锅,帮妈干活。然后,又去了梁老三家帮他压水、牵羊、抱柴。
梁老三还没起,听到动静,下意识地咳嗽起来,他知道哑巴来了。可是,他的咳嗽声哑巴听不到,哑巴失聪。哑巴推开梁老三家的门,看到梁老三已经披衣坐起,知道梁老三没事儿就走了。梁老三是个五保户,近几年来,一直是哑巴照顾他。
哑巴不知道该去哪儿,他完全乱了方寸,像夜游症一样胡乱走着。
路过梁老五家时,梁老五的媳妇儿金针朝他招手,他拐了进去。金针要把一棵树干拉到集上卖掉,要哑巴帮她把树装到车上。金针的丈夫梁老五外出打工了,这种重活金针一般都招呼哑巴干。哑巴把树装上车,金针为他准备好了洗手的温水,顺便把毛巾递过去。哑巴擦好手,把毛巾又给了金针。金针接过毛巾,拉住他胳膊把他头上的一棵草捏下来。
哑巴朝金针笑笑,那笑容忧郁、空洞、僵硬。金针看哑巴六神无主木讷发愣,问道:哑巴,咋了?
哑巴没有在意金针说什么,装上树就走了。他心里那个硕大的问号像一根粗大的钢筋穿透了他整个人,他的思维被这个问号固定着,再也无法活动。
哑巴路过红月家大门口,刻意往里面瞅瞅,没见到人。大门口外面一地的鞭炮纸屑。她家里办喜事儿了?不可能,她哥梁红光已经结婚了。是她吗?更不可能,红月什么事儿都会跟他说的,这么大的事儿不可能不说。
哑巴在村里晃悠着,眼睛像雷达一样搜索着关于红月的信息。红月去了哪儿?不在学校,也不在家。病了吗?哑巴一口气跑到医院,医院里也没有红月的影子。往常,红月有事儿总会告诉哑巴,怕他挂念。可她从昨天晚上到今天,像升仙了一样,了无踪迹。
失聪的哑巴无法知道他视野以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儿。他跑遍了他能想到红月可能去的地方,连红月的影子也没见到。
那天夜里,哑巴去红月家的院墙外转了十一趟,并没发现异常。
二、朔月
哑巴原本会说话,五岁前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杨阳。哑巴所在的村庄叫梁庄,梁庄只有哑巴一家姓杨。解放前,哑巴的爷爷带着一家老小逃荒来到梁庄,土改时分地,村里人征求他的意见,还回不回老家?哑巴的爷爷看梁庄的人厚道,就在梁庄分地安家了。梁庄民风淳朴,热情好客,从来没把哑巴一家当外人。
哑巴五岁的那年,得了陡病,高烧三天,昏迷不醒。第四天,他醒了,好像一个新生儿一样,环顾四周。他母亲喜极而泣,深情呼唤,可是,他却不搭话。小杨阳不哭也不闹,一直很安静,他不会说话。开始,他耳朵还蛮灵动的,后来慢慢地就失聪了。从哑巴不会说话那年,他母亲就开始烧香拜佛了。母亲以为儿子失语失聪,是自己上辈子造孽的报应。她想,这辈子要积德行善,才能让儿子下辈子成为一个全乎儿人。
哑巴在爹娘的疼爱中慢慢长大,只是没有上学,因为那时连县城都没有聋哑学校。哑巴虽然没有上学,但他母亲每天不厌其烦地教他说话,希望观音菩萨显灵,哑巴能开口说话。观音菩萨并未使哑巴开口说话。不过,他学会了唇语。他可以根据人的口型,知道他们说什么。就这样,村里小伙伴教他认了不少字。
村里人都知道哑巴原本是个可爱的孩子,从来没有歧视过他。他长成了一个阳光少年,脸上常常挂着纯净的笑容,快乐地帮别人干这干那。后来,他爹给他买了一只羊,他到处放羊。看到孩子们打架,他把他们劝开,谁家有活都会叫他帮忙,他总是随叫随到,从来没有要过报酬。哑巴像一团祥云,在梁庄飘来飘去,总在村里人需要他的时候定脚。
那年十一月初一的晚上,月亮像婚前的新娘,把自己藏起来了,一丝天光都不露。按月相,那天晚上的月亮应该叫朔月或者新月。哑巴那晚的心情,如天空一样黯哑。因为妈和他商量要把那只羯子羊卖了,给他和爹、姐姐每人添一件棉袄。哑巴不舍得卖那只羊,那只羊已经成了他的亲人,一想到要卖掉它,他心里就难过。娘知道他是个心善的孩子,许诺要他和爹一起去赶集,给羊找个可心的主人。若是在平时,哑巴很愿意和爹一起赶集。因为爹会在集上给他买烧饼,还会舀一碗热得烫嘴的胡辣汤。
那次,哑巴真不想去赶集,他宁愿不喝胡辣汤,不吃烧饼,也不想把羊卖了。可是,他不吃不喝羊照样要被卖掉,才答应跟爹一起去赶集。
第二天早上,哑巴还没睡醒,隐隐约约听爹说:不卖了。他陡然睁开眼睛,果真听到爹说:真不该卖啊!
他妈接着说:这雪下的,一丝动静都没有,咋就恁厚啊?
哑巴一骨碌爬起来,看到门前的雪有一尺多厚。他高兴得一蹦老高,老天爷真好啊,下了这么大的雪,他的羊有救了。
那场雪下得真大,把世界装得满满的,所有的沟沟壑壑都填平了。梁庄的人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熟悉,出门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哑巴已经长成了十四岁的少年,可以像大人一样干活了。因为下雪,他心情特别好。他帮爹打扫完院子里的雪,就顺着自家的门口,朝着村里的大街清扫过去。清完大街上的雪,又顺着大街向村外的大道一路扫过去。哑巴虽然没有去赶集,可村里的乡亲总归要出门的。
当他扫到去学校的大路上时,停了一下,有些不忍地扫开雪。空旷的视野里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像悬幕一样覆盖了所有的凌乱,世界变得如此干净整洁,寂静辽阔,一切人迹都被隐遁了,只剩下浑成一体的白。突然,他发现前面有星星点点孩子的零散脚印,心里猛然一动,漫过一丝不安,好像被什么东西扯着。他丢下扫把,往四周走走,并没看到异常,又拿起扫把继续扫起来。又一阵莫名其妙的震颤,他放下手里的扫把,往前走了一段路,发现有一行小脚印歪歪斜斜地岔到了路沟里去了。于是,他快步向前,看到被雪填平的路沟里有个洞。
一个小女孩儿已经在雪洞里冻僵了。他连忙下到沟里,把女孩儿抱上来。一定是这女孩儿不小心滑进路沟里,自己上不来了。那时候,村里没有电话,学校无法通知孩子们不要上学了,所以那些听话的孩子,还是不顾雪天雪地去上学。
哑巴解开衣服,把女孩儿的两只手放他腋窝下,整个身子贴在他胸口,抱着她往家跑。回到家里,哑巴妈用雪搓她的脸和手,哑巴抱了一堆豆秸放在堂屋里点着。屋里的温度渐渐升起,那女孩儿也慢慢醒来。哑巴妈告诉哑巴是佛祖让他救她的,他做了善事,下辈子就会说话了。哑巴看到那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儿,心里暖融融的。他摸摸那女孩儿的脸,竖起大拇指,夸她是个听话的好孩子。那女孩儿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
女孩儿是村西头梁照亮家的,叫红月,那年十岁。据红月妈说,红月生下来时,正是农历十六。他们家里已经生了一个男孩儿了,都想要个女孩儿,孩子一落地,一家人欢天喜地。孩子爹出门看到一轮红月,心中暗喜,想必是天降祥瑞,就取名红月。
哑巴把红月送回家,红月把自己的遭遇告诉父母。第二天,红月妈掂一兜子鸡蛋,去了哑巴家,以示感激之情。哑巴妈说啥也不要,但是拗不过红月妈,哑巴示意母亲收下。
那天,哑巴在红月上学的路上拦住了她。他双手捧着煮熟的鸡蛋,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直到红月怯怯地收下。从此,他开始护送她到学校。红月从来不叫他哑巴,而是叫杨阳哥。哑巴看到红月叫他杨阳哥的口型,心里无比温暖,因为村里大人小孩都喊他哑巴,除了家里人,没人叫他杨阳。哑巴相信母亲说的话,是佛祖让他救她的。佛祖既然让他救她,肯定也会让他来保护她的。
从那年的冬天开始,无论春夏秋冬,哑巴从来没有间断过护送红月。哑巴自己清楚,他是个男孩儿,他不能紧跟着红月,总是在能看到她的身影,又能在出现不测时迅速赶到的距离,这距离是一百五十步。
在梁红月的心里有两个哥,一个是一奶同胞的梁红光,一个是救了她的命比亲哥还亲的杨阳。梁红月是个快乐善良的女孩子,她知道杨阳哥每天都护送她,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为了感谢杨阳哥,她总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偷偷地塞给他。
红月上初中那年,梁红光初中毕业了。梁红光的同学说,哑巴一直在跟踪他妹妹。那时,红月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红光听说之后,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暗自观察了一段,确实发现哑巴跟踪妹妹,以为哑巴心怀叵测,就在哑巴护送红月回家的路上,伙同几个同学把哑巴狠狠地揍了一顿。哑巴明白红光为啥打他,可是他不会说话,也不能说,只有乖乖地挨打。挨打的哑巴心里并没有怨恨,因为怨愤会伤了红光对红月的爱护。他想红光也是为了保护红月,并没有恶意,他为红月有这样一个爱护她的哥哥而高兴。
红月看到哑巴脸上的伤,眼里蓄满泪水,问他怎么了?哑巴一脸灿烂的笑容,“说”自己绊倒磕的。后来,她才听红光说,是他揍了哑巴。为此,她一个月没有理红光。
红光的一顿猛揍,并没有改变哑巴的行踪,他依旧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默默地护送红月。他把家里做的好吃的留给红月,送她上学的路上给她。护送红月是哑巴的必修课,也是这个聋哑少年全心维系的神圣、神秘的大事儿。而梁红月每天只要看到杨阳哥的身影,心里就踏实。
三、蛾眉月
红月上完初中,要到镇上去读高中。她告诉杨阳哥她要住校,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不用送她了。哑巴明白,他已经长成十七八岁的小伙儿了,再跟着她恐怕不太合适。他朝红月点点头,表示答应。
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哑巴就成了村里的公用劳力,他帮人干活是无条件的,但有一条,不管在帮谁干活,只要到了红月该回家时,他即刻放下手里的活去接红月。哑巴仍旧是不离不弃地跟着红月,不同的是过去步行,现在是骑车。哑巴从来不和红月一起走,他怕红月知道了不高兴。
红月在镇上找到了一位手语老师,向她学手语,回到家里她教哑巴手语。她教哑巴“我吃饭”。先指指自己,然后把手放在嘴边,做吃饭状,而哑巴总是说“饭吃我”。他先做吃饭状,再指自己。红月不厌其烦地教他。
红月漂亮懂事儿学习又好,自然是男同学心目中的偶像。可是,男同学都不敢轻举妄动,传说她哥特别厉害,谁要是和妹妹说一句话,准得挨揍。传得更神的是,说她哥像天神一样,无时无处不在地保护着她。可是,同学们谁也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红月哥,只知道有一个帅小伙保护红月。红月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说过她哥在保护她,越是这样,传说也就越发神秘了。
高二那年,她班上有个叫涂督的男生,长得胖乎乎的,大家都叫他“土豆”。“土豆”喜欢红月,斗胆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红月十分惊慌,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男孩儿成绩不错,各方面都还行,红月平时对他也挺好的,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事儿。
红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对那些男生动过心,她想,可能因为自己还小吧。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也到了春心萌动的时候,可她的心里沉静得像一泓深潭。她像一个没有开化的小女孩儿,只是安安静静地读书,没有憧憬过爱情,也没有设想过未来。这个“土豆”的求爱信,让她慌乱不已,都无法安心学习了。
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收麦了,村里人都在忙活着给麦子“一喷三防”。那天下午,哑巴帮金针家打药回来,金针用毛巾掸掉他身上细细白白的小麦花,指指地上一盆清水。哑巴洗完,对她一笑,背起药桶急匆匆地走了。金针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道:这哑巴,着急上火地干吗啊?她一早就去镇上割了肉,就是要留哑巴吃晚饭的。那天是星期六,哑巴顾不上金针的盛情,他要去“接”红月。红月吃过晚饭,来到哑巴家,她得把“土豆”的事儿告诉杨阳哥。对于那个年龄的小女孩儿,这事儿太大了。可是,当她看到杨阳哥的笑容时,却觉得这事儿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本来觉得难以启齿的话,很轻松地说出来了。
哑巴一手拍几下胸部,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态,又指指红月,然后摆了摆手。意思是她不要怕,有他在她没事儿。红月笑了,杨阳哥总是把“语序”弄反,他应该先指红月,然后摆手,最后做害怕的手语。
红月说了同学们的传说,哑巴笑得十分自豪。其实,红月一直都知道杨阳哥在护送她,怕他为难不说而已。既然杨阳哥默认了,红月说以后不准他送她了,都是高中生了,人家会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