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父亲正剥橘子吃,边吃边夸橘子甜,还说以前买的都酸。韩宝军说,你舍不得买好的,只买便宜的,当然酸了。父亲附和,便宜果然没好货。韩宝军看着父亲,忧心忡忡。他问,爸,你难受不?父亲说,不难受呀。韩宝军说,医生说你心脏坏得像块破布,咋能不难受呢?父亲说,少听他们胡咧咧,吓唬咱呢,我真不难受。从来没难受过?韩宝军追问。父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有时会觉得喘不上气,还有一次上半个身子扯得疼,就像有人拿冲击钻钻我心窝。不怕你笑话,那次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赶紧爬起来给你写纸条,把咱家存款数目交代给你。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不是没死嘛,有什么好说的。后来活过来了,给你写的纸条扔到火炉里了。当时真以为要死了,这辈子经历的事在脑子里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我想得最多的是你妈,你妈是个好女人,她是中了别人的邪。女人中了邪,就不由自己了,你别怨她。
韩宝军说,我早就不记得她了,更谈不上怨她,就算路上碰见都不认识。
父亲叹了口气,说,这辈子,你不会碰到她了。
为什么?
父亲继续说,后来,我觉得自己掉进一个黑洞,伸手不见五指,身体也不疼了。我一直朝前走,渐渐的,远处有了亮光,很多人朝我走来,但谁也不和我说话。这时,我看到了你妈。我喊她名字,她认出我了,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我说,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她就捂着脸开始哭,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孩子。
韩宝军听完父亲的话,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韩宝军忍不住又问,我妈还说什么了?
父亲摇摇头,没了,除了哭,再没说别的。后来,你妈哭得我也难受起来,身子又觉得疼,很快疼醒了。我觉得那不是梦,我一定是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韩宝军问,除了那次,还疼过没有?父亲摇头,没,再没疼过。
韩宝军严肃地说,你这病不轻,得赶紧治。父亲问,怎么治?韩宝军说,医生说,换个什么膜。父亲问,换那个东西多少钱?韩宝军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而是慎重地说,爸,老实告诉我,咱家总共有多少钱。
韩宝军晚上在医院陪侍父亲,白天轮到他的班,照旧去大澡堂搓澡。顾客看人下菜,瞧他没精打采,都不用他搓澡,连他手里的老顾客都宁肯排队等另一个。韩宝军也不争取,没活干,他就躲到休息室睡觉。医生说了,换两个瓣膜至少八万,还不包括后期护理费。他得搓够一万五千多个客人才能挣到八万。闭上眼睛,韩宝军仿佛看到无数个裸着身子的男人排着队朝他走来。队伍绵延不绝,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河流。那么多人,排起来会有多长呢?
父亲死活不肯告诉韩宝军家里到底存了多少钱,他一口咬定,家里存款只有一万,已经给他了,再没别的。韩宝军当然不信,光他这几年搓澡挣的钱也不止这个数。没钱,就不能手术。父亲闹着出院,韩宝军咨询医生。医生拿着片子给他看,你们要出院,我也不拦着,你父亲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作为医生,我希望这个内心强大的老人继续活下去。手术费是贵了点,但还没贵到倾家荡产的份上,我帮你想办法把价格压到最低。
韩宝军被感动了,多好的医生。别说给人家红包,人家还想方设法为咱省钱呐,人家图什么了?父亲嗤之以鼻,算了吧,别把他想那么好,他就是想让咱花钱,咱偏偏不上当。韩宝军发火了,怒斥父亲,你就是个守财奴,你看看医院这么大,每天这么多病人,人家就稀罕咱这几个钱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花掉的钱,你儿子还会挣回来。父亲不听,嘴巴紧锁,打定主意扛到底。
回到家,韩宝军翻箱倒柜,犄角旮旯,逐个搜寻。终于在沙发隔层发现一个黑皮袋,里面有张三万元的定期存款单。去了医院,韩宝军取笑父亲,你简直能当特务了,藏得那么隐秘。父亲脸色灰灰的,你真找到了?韩宝军说,找到了,不过怎么只有三万?我总觉得咱家钱不止这些。父亲眉梢隐隐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韩宝军捕捉到了。他猜得没错,一定还有钱藏着呢。
韩宝军继续他的搜寻,被褥缝隙、衣柜隔板、相框夹层。他蹲在地上,把自己想成一个小孩子,上了岁数的父亲就像一个小孩子。他努力以一个小孩子的眼光找寻父亲可能藏匿存折的地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年画上,骑着金色大鲤鱼的胖娃娃乐呵呵地看着他。狡猾的父亲用胶带纸把存折粘在年画背面,外面遮了张白纸。这是一张六万元的存折,韩宝军松了口气,家里的钱足够手术了。
父亲彻底蔫了,脖子缩在肥大的病号服里,只露出脑袋,两只浑浊的眼睛生气地盯着儿子。
韩宝军教训父亲,别说咱的钱够做手术,就是不够,搭点外债也值当。人活一辈子不容易,钱是身外之物,你怎么就想不开?
父亲的脖子从病号服里伸出来,扯着嗓子叫道,少跟我讲大道理,告诉你,这钱你取不出来,你不知道密码。
韩宝军说,密码肯定是我生日,上次那张存折你没告我密码,我不照样取出来了?
父亲狡黠一笑,你也不想想,我会那么傻?傻到用同一个密码?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为了破译这两张存折密码,韩宝军殚精竭虑。既然不是他生日,会不会是父亲自己生日,不对;会不会是自己手机号码后六位呢,还是不对;那么是手机号码前六位,仍然不对。尽管他拿着父子俩的身份证,银行还是给他亮起红灯。密码三次不符,必须叫本人亲自申请密码丢失。他火了,谎称父亲现在医院昏迷不醒,急等手术费,本人怎么亲自来?他的事情惊动了银行管理层,允许他换个柜台再试密码。这一次,他狠狠心输入自己生日,奇怪,密码正确。另一张,再输自己生日,还是正确。我的父亲呀!韩宝军脑门上的汗都流下来了。先是和他捉迷藏,现在又和他攻心术。他真是彻底服了老头了。
父亲一看韩宝军洋洋得意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计谋失败了。他的脖子依旧缩在肥大的病号服里,头也耷拉着,像是要钻进衣服里。
晚上,韩宝军留在医院陪侍父亲。旁边有张病床空着,他就囫囵躺上面休息。半夜,护士查房,推醒韩宝军问,你父亲呢?韩宝军指着父亲病床说,睡着呢。护士说,明明不在。韩宝军急忙起身掀开父亲被子,人果然不见了,被子里只有一身病号服。他慌了,出门寻找,卫生间、水房、医生值班室,挨个看了,都没有。返回病房,查找行李,发现父亲什么东西也没带,包括他住院前穿的衣服。
韩宝军重新检索床铺,又看到了父亲手上戴的檀木珠子。那是韩宝军在澡堂捡的,不值钱,父亲却当个宝,每天戴在左手腕,须臾不离,说是菩萨保佑。病号服里套着二股筋背心,病号裤里叠着三角内裤。除了父亲身体不见了,其余东西都留下了。韩宝军揣测,脱下病号服,应该换一身衣服才能出门,怎么连内裤和背心也留下了?难道光着身子走出去的?韩宝军眼前浮现出父亲光身子的情形,佝偻的背影,松垮的臀部,伶仃的双腿。他见过无数男人的光身子,对于父亲的身子,却不那么熟悉。父亲偶尔去洗澡,只肯让他搓背。每次搓完背,他试图给他全身都搓一遍时,父亲就一把推开他,嚷说不习惯别人碰他身体。
韩宝军连夜回家,家里黑灯瞎火,寂无声息。再次返回医院,韩宝军望着床上的病号服一筹莫展。他有个荒谬的感觉,父亲不是脱下病号服的,而是缩进病号服里消失了。
父亲究竟去哪儿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韩宝军寻遍了青州市的大小街巷。他还坐火车回了一趟老家,村里人告诉他,你父亲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那串散发着檀木香味的珠子戴在了韩宝军的胳膊上,他常常抬起手腕,把珠子贴紧自己的脸颊。父亲身上的温度通过这串珠子传递到了他的脸上。
父亲究竟去哪儿了?他两手空空,衣服也没穿,能去哪儿?韩宝军百思不得其解。澡堂老板催他上班,还说再不来,就雇新人顶他缺。他只好继续回来搓澡。他做了一张父亲的塑封相片,每次搓完一个客人,他就拿着相片给人家看。您见过这个人吗?哦,没见过。没关系,要是哪天见着了,您一定告我一声,一定告我一声……
本刊责任编辑 鲁太光
【作者简介】 小岸:本名董俊英,山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黄河》《山西文学》《天涯》等。已出版小说集《桌上的咖啡已冷》,散文集《水和岸》,著有长篇电视剧本《风流侨女》。现居山西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