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搏对谢小沛的简捷直接感到意外。但他又想,谢小沛本就是个耀武扬威的女孩。冲她炒掉移动公司那劲儿,武搏就该料想到今天。换个角度,谢小沛能站在厨房里给他包饺子,这已经是不可想象的委曲求全了。
我们能不能再想想其他的办法?武搏皱着眉头说。
不能。
武搏这才感到自己很可笑:从进门就悒郁地坐在沙发上,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示威呢?自己才是那根等待被肢解的面条。
武搏想了想,说,谢小沛,这个婚不好离。我和她都那么长时间了。从认识到现在,足足二十年。
谢小沛说,时间毫无意义。你是选择一个自己的孩子,还是选择一个只有时间的婚姻——这个账不好算吗?
武搏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他说,谢小沛,咱们能不能只生孩子,不结婚?
不可能。谢小沛说,要么结婚,留住孩子;要么我走,打掉孩子。
武搏盯着谢小沛的腹部。他感到那如今还没显山露水的地方,是个巨大的危险。但又格外神秘和诱人。
武搏和李美丽没有孩子。
他情不自禁地、软弱无力地躺倒在沙发上,枕着谢小沛的大腿,脸朝向她的腹部。谢小沛把衣服朝上掀了一下,让他的手伸进去。
5
“真能改好吗,这件睡裙?我可是胖了不少。”谢小沛下意识地抚抚肚子。
“不相信我的手艺啊?看见这店叫什么名了吗?”李美丽往推拉门上方看去。一块透明玻璃,上面贴着天衣修改四个字。“喜欢穿黑衣的女人帮我取的名字。本来叫美丽修改。”
谢小沛说:“天衣无缝的意思,我知道。”
“这店本来在这幢大楼的门口。右边,一个很小的店面。只有我一个人,和一台缝纫机、一台包边机。开业那天也是个冬天,玻璃门四处都是缝隙,风刮进来,冷得人直抖。她是第一个顾客,修改一件黑色棉服。她胳膊短,每件衣服的袖子都需要修改。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是不是现在卖内衣裤那家小店?”谢小沛问。
“是那间。后来境况渐渐好了,我租下这个房间。搬了进来。”李美丽说。
“你丈夫呢?做什么的?”谢小沛问。她来是要跟李美丽摊牌并谈判的,但事情从她一开始站在门口就改变了方式。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缩头缩脚起来,并且居然在鬼鬼祟祟地打探那个她之前从未重视过的婚姻。
“起初我们很穷。先是我下岗,然后是他。最艰苦的那段日子,只有他在店里给我打下手。我们雇不起人。”李美丽说。
“嘁!他会干这种活?”谢小沛忍不住笑起来。
李美丽抬起头,盯视了她一眼。谢小沛说:“嗯……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大男人会干缝纫活?”
“他学会了给客人量裤长,剪掉过长的裤脚,熨烫改好的衣裤。有一次他不小心烫着了自己的手。电熨斗整个摁在手背上。”
谢小沛知道武搏左手手背上有块很大的疤;关于它的来历,她却并不知情。武搏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说,这块疤怎么来的?忘了。可能是小时候打架搞的……
谢小沛冷笑一声。
她并不认为武搏仅仅是出于维护一个成功商人的形象,才对贫穷遗留下的一块疤痕讳莫如深,不。她认为,那块疤痕被武搏视为一个特殊的事物,就算是艰辛生活的耻辱标记也好,都不属于她谢小沛。
“那时候,我们是那么盼着变成有钱人。他说,他一定要让我过上好日子。这多么像电影电视剧里的台词。当然,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当我们有了不多不少的一笔钱,他就离开改衣店,去干大一些的买卖了。我们过上了好日子。买房,买车;换房,换车。”
“这个改衣店,是你们完成原始资本积累的地方。所以你迟迟没有离开这里。你们现在是有钱人了。有钱人干这样的活,挺可笑的。”谢小沛说。
李美丽深沉地看着谢小沛,说:“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一个有着共同过去而味同嚼蜡的婚姻吗?”谢小沛说。她踢了踢地上的一球线团。那东西轻飘飘的,贴着地面掠到别的地方去了。
“至少还有东西可嚼。”李美丽轻飘飘地说。声音像线团一样。
李美丽把睡裙另一侧的缝线也一点点拆开。这是一件吊带睡裙,此刻前后片只被两根细带子连接着。
李美丽把它放在案子上,从头到脚抚平。睡裙平展展的,像一个纸片人在那里躺着。
谢小沛的电话再次响起。她看了看屏幕,上面显示着:老武。谢小沛看看李美丽,接起电话。“老武。”谢小沛叫道。武搏在那边长吁了一口气:“谢小沛,你去哪了?”谢小沛说:“你猜。”老武说:“现在是猜谜的时候吗?”谢小沛说:“那是干什么的时候?”武搏说:“你别闹。”谢小沛说:“谁闹了?好好地说着话呢。”武搏说:“没事赶紧回家,别在外乱跑。雪天路滑。”谢小沛说:“我在医院呢。完事就回家。”武搏说:“什么?你跟我商量了吗?就去医院?”谢小沛哈哈大笑起来:“逗你玩呢。害怕了,老武?”武搏说:“别闹啊,谢小沛。”谢小沛说:“你吻我一下。”武搏说:“吻什么啊吻。”谢小沛朝着电话啵啵两声,说:“挂了啊。乖乖等着我。”
李美丽把睡裙整理好,两手捏着,已经坐到缝纫机前了。
谢小沛热切希望她能问一下这个电话。但李美丽埋头捣鼓缝纫机,对这个世界没一点好奇。不久缝纫机就嗡隆隆转动起来。谢小沛不知道接下去她该干什么——眼见着缝纫机就会把两片睡裙缝合到一起……
谢小沛苦恼着这个见面。包括这条莫名其妙的睡裙。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这条睡裙的来历。大约一个月前,谢小沛在武搏车里发现了它。当时武搏下车去一个自动取款机前取款,谢小沛坐在副驾上等。她打开副驾储物箱找前几天放在里面的一盒巧克力——那张玫瑰色的取衣单,从一张碟片里掉了出来。碟片是许久以前的,他们早已不用那过时的东西——谢小沛定期往导航仪里下载一些歌曲,武搏也习惯了用导航仪听歌。碟片装在一只塑料盒子里,盒子晦暗发黄,有两道不规则的裂痕,像是冰封河面上绽裂的冰隙。在谢小沛的翻动中,它掉到地上,盒盖大开,像一本书被翻开。谢小沛惊讶于取衣单上那行油笔写下的时间,不相信它是七年前的东西。她把它夹进自己的钱包里。
拿走这张取衣单的目的,谢小沛并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都是围绕取衣单而生发出来的。她只知道,它是李美丽店里的东西。
一张七年前的取衣单,它能代表什么呢?说不定,它不过是店里回收的无数取衣单中的一张而已:客人取走了衣物,李美丽随手把它装进衣袋;坐车时又随手把它从衣袋里掏出来,夹在碟片里……
谢小沛觉得这是最符合逻辑的想象。但她仍莫名其妙地把它夹进钱包里。她把碟片装进盒子,仍然放在储物箱最底层。
最近的这一年,谢小沛偶尔会想到李美丽。当然,她过去也会想到李美丽,但过去她认为那女人、他们的婚姻,都和自己无关。她和李美丽之间,毫无比对的必要和意义……如今,她觉得自己在这场爱情中快速苍老了,妥协了,庸俗了。后来想到李美丽的时候,她常冲动地想去一趟改衣店,看看那个没有比对意义的人。谢小沛恼恨这种庸俗。
谢小沛还恼恨自己的肚子。她深刻地重新理解意外的含义,认为它是一个极具不幸色彩的词语,包含了极其被动的悲壮意味。谢小沛扎起围裙,把她的深刻理解一点点包进饺子里。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她必须选择其一。过去是她在人行便道上说给武搏的那句轻蔑的英语;未来,却是一只只含义复杂的饺子。
武搏半夜时分从她身边离开。这个没有孩子的男人,抚摸了脸前那个平淡无奇的肚腹,就像摸到了里面那个孩子一样。他悒郁地感动了。但谢小沛知道,一旦离开这个肚子,那感动或许瞬间就会被别的更强大更现实的力量击碎。谢小沛多么明白这些啊,她恼恨着这种明白。
让谢小沛感到意外的是,取衣单居然标志着一件实实在在的衣物。而她,懵里懵懂成为一个七年前把黑色睡裙遗忘在改衣店的女人。缝纫机嗡隆隆响着,时断时续。李美丽认真地埋头其中,生怕那娇嫩的桑蚕丝有一丝丝破损。
李美丽的电话响起来时,着实吓了她们两人一跳。谢小沛说:“你的。”
李美丽从包里拿出手机,放在耳朵上:“老武。”武搏在那边问:“在哪呢?”李美丽说:“还能在哪。改衣店呢。”武搏没话找话:“顾客多不多?”李美丽说:“今天元旦。上午多些,下午只有几个。大家都在家准备好饭呢。”武搏说:“哦。”李美丽说:“还有事没?我在给顾客改衣服。”武搏说:“我是想问……早上我们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李美丽说:“我下班后去爸妈那里。抽烟机坏了。你要不要去?有事就忙你的去。”武搏说:“美丽……”李美丽说:“传达室有我的快递,你回家时帮我拿上楼。就这样,挂了啊。”
死老武!谢小沛咬咬牙。“你丈夫?”她问李美丽。
“是啊。”李美丽仍在对付缝纫机。
“老武?也姓武?”
“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我是说……他们怎么都姓武。”
“那有什么奇怪的,”李美丽抬头笑了笑:“武也算个大姓吧。”
“你丈夫有过外遇没有?”谢小沛直截了当地问。
“有过。”李美丽说。
谢小沛没想到李美丽会这么痛快地回答她,而且,是这样一个答案。
6
服装大楼里亮起灯。元旦的下午,客人越来越少。谢小沛感到双腿肿胀。她站起身,在走廊里走了几步。走廊里零星地走动着几个顾客,并不打算走进店里去,只用狐疑和挑剔的目光逐一往里打量。店里的老板懒洋洋地招呼一声:进来看看。多数袖着手,靠在门框上,打量这几个顾客。一个男人拎着件衣服从拐角处猛然拐过来,急匆匆的。他近似发怒地奔过来,两手抖搂开衣服,说:“看看,一条大口子。补一补,多少钱?”
李美丽正在剪断睡裙上的线。“不补。”她说。
“什么意思!不补!你这里不是改衣店吗!难道是饭店!我打听了三个人才找到这里!都说你补得天衣无缝!这皮衣一万多!刚买五天!”男人挥舞着一只手,另一只重重地把皮衣蹾在案子上。
李美丽把睡裙从缝纫机上拿起来,两只手提着,上下端量,边说:“今天是小店最后一天营业。不再接活了。”
“最后一天!谁说的!我急着穿呢!”男人又提起皮衣,抖搂了一下。
李美丽看了男人一眼,说:“抱歉。店是我的,我说的,今天最后一天营业。从明天起,我不干了。”
男人鼓突起两只眼:“有通知吗?你贴通知了吗?”
谢小沛起初边在走廊里溜达边看热闹;她在改衣店坐了半下午,只有一个来取衣服的,这让她觉得很无聊。但她很快发现这男的有些欠,越听越觉得他有些欠。
李美丽不再和男人啰唆,只当他是空气。但男人不依不饶,唾沫星子四溅。谢小沛忍无可忍,走回店里,从垃圾桶里捡起一张包装纸,拿起案子上的油笔,在上面刷刷写道:本店明天停业,即日起不再接活。她拿起架子上的半卷胶带纸,剪掉一截,啪一声把广告纸贴在门玻璃上:“看到没?通知!”
男人上下打量谢小沛:“你是干吗的?我刚和人打架,让人一刀子把衣服给豁了!”
谢小沛插起腰:“我干吗的?说出来就复杂了!和你没关系!打架怎么了,有理啊?想打架啊?”谢小沛挺挺肚子,“这里还有一个,小武;二打一,来啊!”
男人拎起皮衣,掉头就走,边走边说:“小心我来砸你店。”
谢小沛追出去大喊:“你来!我不让老武找人把你剁了!我就不是老武的女人!”
谢小沛最后说了一句英语。她气宇轩昂地站在走廊中间,想起从移动公司走出来的那个下午。一眼望去,走廊两边洞开着一个一个的格子间,让谢小沛恍惚感到像走到了迷宫中。迷宫……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对门婚纱店老板娘潜行到改衣店里,悄悄指着谢小沛问李美丽:“谁呀?我怎么听她嚷嚷是老武的女人?不会是你们家老武吧?”
李美丽把睡裙平摊在案子上,这里整整,那里抻抻;她朝婚纱店老板娘笑了笑,没回答。那女人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们家老武有外遇了?找上门来了?要我们帮忙,就吱一声儿!都邻里邻居的,是吧!如今这年头,小三真是猖狂了!”
正说着,谢小沛回来了,两眼溜圆地去看婚纱店老板娘。那女人闭上嘴巴,回到店里,拿起拖把说:“美丽,快下班了,该打扫卫生了。”
李美丽拿起睡裙,让谢小沛试一下。“快下班了。下了班,大楼就要关门了。”她说。
谢小沛不情愿地拿起睡裙,说:“还要试啊?你不是号称天衣无缝吗?”
李美丽说:“试试吧。以后不合适,你也找不到我了。”
谢小沛问:“不会是真的吧?明天真要停业?”
李美丽笑了笑,把谢小沛推到试衣间,帘子哗啦一声,给她拉上了。
谢小沛再一次面对了那白生生的裸体模特。她快速脱下衣服,套上睡裙,掀开帘子,对李美丽说:“你看看。”
李美丽看了看,说:“我觉得挺合适的。你觉得呢?”
谢小沛说:“我也觉得挺好的。”
谢小沛坐在凳子上,看着李美丽把睡裙摊在案子上,来来回回地熨烫。“几点下班?”她问。
“六点。”李美丽说。
谢小沛看了下手表,还差五十分钟。她问李美丽:“真的明天停业,还是骗刚才那人的?刚才可真是痛快。”
李美丽说:“当然不是骗人的。”
谢小沛问:“为什么不干了?这里不是你们积累原始资本的地方吗?”
李美丽说:“其实早就不想干了。你不愿意做我最后一个顾客啊?我等了你七年,睡裙总是挂在那里;现在你终于来了,我也没心事了,该去开咖啡馆了。今天的日子很特别。”
谢小沛说:“要我做你最后一个顾客?好……那你等等。”
谢小沛走出改衣店,站在走廊里,左右看了看。她走进一家卖外套的店,指指墙上挂着的一件黑色棉服。胖胖的老板娘不相信在这个生意惨淡的下午还会有生意,而且是快要下班了。她快速用挑衣杆把那件衣服取下来。谢小沛穿上去,低头看看,说:“这么肥。”老板娘说:“尺码不全了,就剩这一件。要不你看看别的?”谢小沛说:“我就要这件。别的不要。”
李美丽正在扫地,一团团的线头在地上滚动。“衣服给你叠好了,放在袋子里。”李美丽说。
“别扫地了,快点,改这件衣服。袖子长,改短。”谢小沛说。
李美丽直起腰,看着谢小沛,说:“黑色棉服。我第一个顾客改的也是这样一件黑色棉服。”
“对。既然你让我做最后一个顾客,我就得让你牢牢记住我;就像记住第一个顾客一样。还有四十分钟,你得加快。”
李美丽看看衣袖,说:“马蹄袖。不太好改,有点麻烦。”
谢小沛说:“快点快点。我相信你。”
7
“我刚才听你说怀孕了?”李美丽边拆袖子边说。
“是。美丽而烦恼的意外。”谢小沛说。“恶心,想吐。腰腹都长了一圈。不是我自己愿意胖的。”
“你那个老武,是什么态度?”李美丽问。
“昨天答应我回家离婚。今天早上说,让我再耐心等等。我最多再等一个星期。日子多了就不好做了。你觉得她老婆该不该答应离婚?他们没有孩子。”谢小沛盯视着李美丽。
李美丽沉默了一会儿。她把剪下来的一截袖口拆开,拿尺子比量着尺寸。“想不想听听我的孩子是怎么没的?我有过一个孩子。”她说。
谢小沛说:“想听。讲吧。”谢小沛从没听武搏提起李美丽流产是怎么回事。她觉得武搏和她之间共有的东西太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