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崔雅萍把陈红叫到跟前,郑重地问她,你爸爸的寿衣做了没有?陈红显得很惊讶,那忙什么呀?崔雅萍说,你懂什么。明天去买布料和棉花,我给他做一身棉衣。哦,好。陈红虽然不懂,但显然是从崔雅萍的神情中感觉出了事情的严肃性。
崔雅萍忙活开了。起先,她在我妈妈的床上做,后来觉得地方不够大,棉花沾到床单上还不好收拾,就移师到客厅的地板上。阳光从阳台的窗子射进来,我的崔雅萍姥姥,坐在洁白的棉絮当中,神情安详,就像一只落在白菊花上的蝴蝶。我从来没想到,人在做一套去天堂的路上穿的衣服时,竟然会这么优美沉静。我的姥爷陈忠诚还不知道这套棉衣与他有关,但他显然很享受这种气氛,温暖、祥和,是一种遥远的家的温馨气氛。崔雅萍不是像裁缝那样量好了剪裁,然后缝制。她是边做,边给我姥爷试穿,边修改。陈忠诚出人意料地听话,披着用线粗略固定住的棉絮任崔雅萍摆布。崔雅萍并不说话,她只用手,叫他抬胳膊,转身,仰头,表情温和而认真。他就乖乖地照做,像个听话的男孩。有时候,还会轻轻伸出手去,捏掉崔雅萍花白头发上的几缕棉絮……我看得出了神,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们。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妈妈过来把陈忠诚从沙发上拉起来,让他回屋去换衣服,说一会要出门。我姥姥坐在棉花里问,又去洗澡啊?我妈说,是。崔雅萍继续低头干活。陈红等了一会儿,见我姥姥再没说话,就搀着我姥爷出门了。
他们刚走,萧伟就来了。他在电话里说,我就在你家楼下,你下来一下,让我看你一眼。我说,谁让你来的?他说,我的心啊!我走到阳台往下看,正遇上他的目光。他穿着一套黑色运动装,却蹬着一双天蓝的鞋,耳朵上插着白色耳机,正微笑着仰头看我,和婚礼那天的西装青年判若两人。他说,你下来。我说,我不。他说,你不下来,我就喊了。你喊什么?我喊……他突然就喊开了——王小舟,我爱你!我吓坏了,停!停!我这就下去。一转身,崔雅萍正站在我身后,她把花镜拽到眼睛下边,打量萧伟。我说,姥姥,可不许告诉我妈啊!崔雅萍继续盯着萧伟,我看,这孩子不像小流氓。
我把萧伟拽到楼侧,你想干什么?幸好我妈不在家。我知道,她带你姥爷洗澡去了。这你也知道?嗯,你在网上跟我说过,每个周六的下午。这都记得?他严肃地盯着我,目光能把我吃了,王小舟,我爱你!我一下子就软了,但嘴还是硬的,你也是这样对别人说的吧?从来没有!我第一次说!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两汪深深的潭水,我觉得我要掉下去了。这种感觉,我也是从来没有过。我情不自禁地又接受了他的吻,绵长而甜美,仿佛飞升到了梦境。萧伟说,你的身体已经告诉我了,你喜欢我。就算你不相信我,难道也不相信你自己吗?为什么不正视它?我怕……萧伟用手指堵住我的嘴,我以后的时间都属于你,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的。
脸红心跳地回到屋里,我盯着电视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崔雅萍问我,你喜欢那男孩吗?语气和神情都像情人节那天的样子。这一次,我轻轻点了点头。那为什么好像不高兴呢?因为……可能因为他是别人的男朋友吧。崔雅萍突然就不说话了,若有所思。
陈忠诚的寿衣做好这一天,崔雅萍的腿也彻底好了。她让陈忠诚把棉衣棉裤都穿上,系上红腰带,扣好盘扣,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真帅!我赞叹道。帅不帅不打紧,主要是舒服、暖和。崔雅萍纠正完了我的评价,又吩咐陈忠诚把棉衣脱了。她对着阳光轻轻抖了抖,仔细地叠好,然后用一块棉布整齐地包裹上,端端正正放到床上。做完这些,她才坐下来,摩挲着自己的腿,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正当我和陈红以为一家人真正团聚的时刻已经临近时,崔雅萍却告诉我们,我要回家了,明天就走。
陈红一愣,情绪接着就失控了。为什么呀?这待得好好的,嫌我们伺候得不好吗?我在后面使劲拽她衣服,嘴巴使上了蜜,姥姥,你就别回去了,我舍不得你走啊。崔雅萍摸了摸我的头,你想姥姥了,就到姥姥家去,姥姥给你烙糖酥饼。陈红一把把我拨拉到旁边去,烙什么糖酥饼,多大年纪了你知不知道啊?这要再摔一次,可就不是腿的事了,冯大夫不是说了吗?你现在全身的骨头都变脆了。那叫骨质疏松,我会注意的,我就是干这个的。我姥姥并不打算妥协。不行,走也不能现在走,明年我们这就动迁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搬到你那边住。到时候你们去就是了,你先让我回去。陈红耷拉着脸不吭声。我使劲搂住崔雅萍的脖子,姥姥——崔雅萍态度缓和了些,我在这住不方便,舟儿还要跟你妈挤一个房间。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搬到我爸的屋里住不就得了?你说啥?崔雅萍像川剧变脸一般,瞬间黑了脸。我凭什么搬到他屋里?我犯贱是不!说完,怒气冲冲推开我们俩,径自去她的房间,力气大得惊人。我还头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火。这下,谁也劝不了了。
陈忠诚一开始还在看电视,后来见我们仨拉拉扯扯的,有点觉得不对劲。等到崔雅萍大声质问我妈,然后甩手而去时,他的眼中开始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没多大工夫,崔雅萍背着她的大包出来了。你们谁也不用送我,我就打个车,20分钟就到家了。陈红气得不停喘着粗气,不动,也不说话。我慌忙奔过去,姥姥,我送你回去吧。崔雅萍看了一眼我妈,好吧,你把我送上出租车就行。陈红在我后面嚷,王小舟,你脑子有毛病是不?你个二百五!我背着崔雅萍的大包犹豫了。陈红这次是真的恼了,机关枪一般发泄起来。我就不明白,你就这么别着劲,别了半辈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全家人都跟着你遭罪。我爸心里对你是有愧的,你也一直惦记他,这是何苦呢?再说,他现在就是一个傻子,已经受到惩罚了,你还不肯原谅他吗?崔雅萍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直到陈红发泄完了,才伸手去开门。这时候,陈忠诚采取行动了。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拽住崔雅萍,问道,干啥?崔雅萍盯着他的脸,大声说,回家!陈忠诚有点迷惑,但还是死死拽着崔雅萍不放,不能走!你放开我,凭什么不能走?这又不是我的家。陈红在远处吼,这怎么就不是你的家?我姥姥铁青着脸没吭声,用手使劲抠着陈忠诚的手指,拼命往前挪动着脚步。我被他俩夹击着,不知如何是好。陈忠诚在这似曾相识的挣扎与挽留中,好像记起了什么。我觉得有一种东西从他浑浊的目光里挣脱出来,脸色因激动变得通红,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我甚至听到了他怦怦的心跳……这样僵持了半天,我听到我姥爷说出一句清晰无比的话,像一只冲破牢笼的困鸟——雅萍,你不能走啊!说完就昏了过去。
陈红后来跟我说,你姥爷当年要是这么清醒,你姥姥或许不会走。当然了,你姥姥若是肯忍下这口气,卫丽响或许也进不了我们家。你姥爷当时,其实左右为难,没什么主意。只有卫丽响是自信的,像个战士一样冲进了我们家。她以为年轻美丽可以战胜一切,可冲进来之后,才发现,她不是胜利者。陈红絮絮叨叨说着,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没有胜利者,大家都输了。她摇着头说,我也输了。我第一次听她跟我讲这些。我握着她粗糙的手,真希望自己可以年长几岁。我感受得到,这一切令她烦恼、疲惫。当年,可能就是在这样的烦恼和疲惫之下,她遇到了我的爸爸——她的大学老师,一个年长她近20岁,原本抱定独身主义的历史学者。她炮制了和卫丽响一样的谎言,告诉我爸爸,她怀孕了。逼着他结了婚,又逼着他来到这个城市,住进她的家里。他们结婚不久,卫丽响就走了。陈忠诚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切,包括这个比自己没小多少的女婿。在我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十多年里,无法判断他是否幸福。可以确定的是,他对我妈妈非常好,也非常爱我。在我严厉警告他不许到学校接我,以免被同学当成我爷爷之后,他依然非常爱我。陈红就是在那些年里,脾气被宠得越来越坏。当我温文尔雅的南方爸爸用他的善良、体贴、宽容和忍让,最终赢得了我姥姥和姥爷的认同之后不久,就在回老家探亲的途中遭遇了车祸。他乘坐的大巴车因为雨天超载,掉进了山谷里。所以,陈红同志又是不可触碰的,她就像个外表强悍的玻璃人,没人敢惹。在她抱着我爸爸的照片偷偷哭泣的那些夜晚,心里一定还怀着一些无法言说的歉疚。那低低的抽泣曾令我极度不安、恐慌,是成长的岁月里,她教育我最有力的武器。
一种变化在我姥爷的病床前悄悄发生了。我和我貌似强大的妈妈,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诉说着往事。我意识到,也许,在她的眼中,我真的长成个大人了,而我,则感受到了她的虚弱和衰老。我没有机会再向她诉说我的委屈了,一个少年丧父的女孩,多年来面对着陷入自己痛苦的母亲,用顺从和玩笑逗她开心,用努力学习、好好练琴令她安慰,让她以为我一直都是快乐的。我把脸伏在她的肩头,哭了。她用手摩挲着我的后背,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妈妈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你这么乖,这么善解人意,就像你爸爸。陈忠诚熟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医院里这么安静,以至于我不能放声痛哭。
5
陈忠诚这次醒来后,意识似乎比以前清醒了些,但是说话不行了,吐字不清,得猜,身体也比以前僵硬了。另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对崔雅萍的依赖更加明显了,崔雅萍离开一会,他就会变得烦躁不安。
崔雅萍的眼中现出了一种悲伤的神情,常常,她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眼里就流出这种悲伤,似乎那里面还掺杂着些许怜悯。她开始干更多的活,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剩下的时间,就在照顾陈忠诚。她看着他刷牙洗脸,帮他系扣子、梳头、夹菜,甚至忍不住把汤喂到他的嘴里,因为陈忠诚现在基本上不能准确地把汤送到嘴里。我妈妈还是不满意,当然主要是对我。每天回来都要盘问一遍,哪些活是我干的,哪些活是我姥姥干的,无论我说干了什么,最后她都会训斥我一顿。后来,把崔雅萍弄烦了,她再问,崔雅萍就把我拽到一边,冲陈红说,都是舟儿干的,我啥也没干,在家享了一天福。陈红张口结舌,不知接下去怎么说了。我心里这个高兴啊,到底是我的亲姥姥!
于是,我就弹琴给崔雅萍听。当然陈忠诚也跟着一起听。我在网上下载了很多老歌的曲谱,让崔雅萍随便点。每天上午的一段时光,是我们三个,准确地说是四个人最高兴的时刻。另一个是萧伟,我偷偷地把QQ视频打开,让他也分享我们的音乐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