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纪录片频道这一天播了一个女画家的专题片,那女的其实比卫丽响年轻的时候难看好多,而且画的也不是油画,但是陈忠诚盯着她的飘飘长发,还是看出了神。崔雅萍看一眼屏幕,看一眼陈忠诚,看一眼屏幕,又看一眼陈忠诚,看着看着就不高兴了,拿过遥控器,一按,换了个台。陈忠诚转过脸来,喝道,干吗换台?崔雅萍针锋相对,我不爱看。陈忠诚生气了,给我调过来。崔雅萍说,我就不调!陈忠诚去抢遥控器,两个人撕扯着,崔雅萍就从轮椅掉到了地上,手里依然死死攥着遥控器。可把我吓坏了,赶忙去拉陈忠诚。他怒冲冲地推开我,走到电视机前,用手调回了长发女画家,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又看了起来。崔雅萍嚷,你个老不死的,我算看透你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把她扶到轮椅上,她抽泣起来,我只好把她推到了她的房间。你看到了吧,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他就这么对待我,我看他一点都不糊涂。赶紧给你妈打电话,我要回家!我硬着头皮劝她,姥姥,这不就是你的家吗?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痴呆。他痴呆?我看是我痴呆,我还跟他说话,我呸!哎哟……她突然摸着伤腿,仿佛刚意识到疼痛,咧着嘴,语气微弱下去,舟儿啊,快给你妈打电话,叫冯大夫,腿不对劲了,哎哟……
我妈陪着冯大夫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一检查,没什么大问题,重新上了药,固定了夹板。冯大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我姥姥千万别再碰这条腿了,否则骨头移位,还得重接,遭二遍罪。临走,又拉着我姥姥的手说,崔姐,这把年纪了,别那么较真。一家人在一起,这不挺好的吗?你呀,比我有福气。我是儿子在国外,老伴在天堂,吵个架都找不到人啊!我妈送走冯大夫,转回身就开始发飙。先是把我臭骂一通,我姥姥根本插不进话,更别提有机会说回家的事了。对我来说,陈红发飙早已是家常便饭,根本伤不到我丁点皮毛,但是我姥姥在,那就不一样了,眼泪也争气,不用挤就刷刷往外跑,真给力!我姥姥心疼啊,后来居然说,陈红,你要是还当着我面骂孩子,我现在就回家!陈红当即住了口,她没料到,骂我竟然一箭双雕了。为了缓和我姥姥的心情,她跑到客厅,又数落了我姥爷一番。我姥爷一声不吭,不用看我也知道,肯定是一脸委屈。经过这一通折腾,崔雅萍暂时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事了。
晚饭大家都吃得气鼓鼓的。尤其是我姥爷,竟然故意把饭粒拨拉得到处都是,我妈装作没看见。吃到中途,我姥姥终于说话了。她说,小红啊,有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吧,别像我似的,苦了半辈子。陈红没吭声,低着头,半天没抬起来。我忽然很自责,给她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女画家事件之后,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热闹了。陈红虽然脾气不是一般的臭,永远过不去更年期,可毕竟是这个家里的有功之臣。养大了我,还一直两头照顾着姥姥、姥爷,而且,年纪轻轻守寡。换了是我,跳楼的心都有了。我要是再这么没心没肺的,她又该伤心,然后对着我爸爸的照片抹眼泪了。初中二年级时,我曾经稀里糊涂地谈过一次恋爱,成绩像跳伞一样下降,我妈妈一跟我谈,我就跟她吵架,后来她动手打了我一个耳光。那是她唯一一次动手打我,把我姥爷心疼坏了,对着我妈咆哮大骂。我妈说,当年她跟卫丽响打仗,我姥爷都没舍得骂她一句。那天晚上,我妈妈躲在房里,抱着我爸的照片失声痛哭,久久不能平复。最后,我和我姥爷只好敲门进去,认错道歉,她才停止了哭泣。第二天,我就和那个男生断了关系,一直到毕业没再说过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对不起那个男生。无数的事实一再证明,陈红同志是能干的,可怜的,惹不起的。我姥姥顺着她其实也是心疼她。
3
我在网上跟萧伟讨主意,怎么样哄这俩人高兴呢?萧伟发了个一休开动脑筋的图像过来,接着说道,这么着,让你姥爷送你姥姥玫瑰花。我送你,然后你再借花献佛。我发了个诡笑的图像,说,我可不能让你的阴谋得逞,再说,我姥姥也不喜欢玫瑰花。他发过来一个哭脸,要不,买礼物也行,你在淘宝里挑,我埋单。你姥姥喜欢什么?衣服,还是化妆品?我说,萧伟我告诉你,别以为女人都喜欢这些,我王小舟就不吃这一套。他哈哈大笑,太好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想来想去,我决定给他们露露我的手艺。我问崔雅萍,姥姥,我弹琴给你听,想听什么?崔雅萍有点受宠若惊,真的?姥姥可是好多年没听舟儿弹琴了,上一次,还是在少年宫吧?对,抹红脸蛋儿,大红嘴唇子。我夸张地一噘嘴。她哈哈笑起来,那次弹的好像是《梦中的婚礼》吧?真好,姥姥都没听够。那我就再给你弹一次。我记得,那次在少年宫的汇报演出,全家人都去看了。我爸爸和姥爷坐在我的左手边,我妈妈和崔雅萍姥姥坐在我的右手边。那是崔雅萍离开这个家之后与陈忠诚的第一次公开会面。当时,卫丽响已经与姥爷离婚好几年了。我爸爸妈妈,当然也包括我姥爷,都非常希望崔雅萍回来。但是纵使我和我妈妈百般劝解,死要面子的陈忠诚副教授一直不肯亲自向崔雅萍道歉,而崔雅萍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事情就一直僵着。我妈妈趁着我的这次演出,把两人都约出来,想缓和一下关系,还计划好了演出结束之后,全家人一起出去吃饭。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等待上台的一个小时时间里,崔雅萍的目光始终盯着舞台,偶尔看看我,没看我姥爷一眼。而我可怜的陈忠诚姥爷,几度把头转过来,用满含期待的目光寻找着沟通的机会。演出结束后,崔雅萍在少年宫大门口与我们道别,在转身离去的瞬间,看了一眼陈忠诚,那一眼,充满了失望。那天,崔雅萍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连衣长裙,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将头发盘成一个高贵的发髻,有一种让我铭心刻骨的美。我说,姥姥,那天你真漂亮!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漂亮什么呀,姥姥那时候都是老太太了。就是那次见面之后,她放出了狠话——死了我都不会回来!
这段记忆对崔雅萍来说可能并不美好,但毕竟那一天,她赢得了尊严。但是,这尊严挺让人遭罪的。如果是我,我要遭罪的尊严,还是选择回到装满亲人的家里?我不知道。我看见陈忠诚挺直了身子,进到音乐里去了。他想起那一天了吗?当他接到崔雅萍那句狠话时,是怎样的心情?好像回家之后,他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晚饭也没吃。
在那之后,其实还有一次机会。我爸爸去世第二年的冬天,我姥爷突发急性胃炎,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我妈妈毫不犹豫地给崔雅萍打了电话。崔雅萍叫我妈把我姥爷送到人民医院,马上安排了急诊、拍片、住院。快退休的人了,楼上楼下跑,满头大汗。我妈说,你是没看见你姥姥急得那样啊,说他们离婚10多年了根本没人信。你姥姥业务棒,人缘好,又漂亮,离婚后,医院里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条件好的太多了,我记得有个丧偶的市委老领导,好像是个人大主任,住院期间喜欢上了你姥姥,托人来说合,可你姥姥就是一句话,不同意。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直到这次看到她为你姥爷忙前跑后的,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心里一直没放下你姥爷。与她关系好的同事,就劝她与你姥爷复婚。我也有心趁着这个机会,劝你姥爷说句软话,争取把你姥姥哄回去。但是,你这个倔姥姥啊,你姥爷住院一个礼拜,她愣是没跟你姥爷说一句话!过来探视,只要你姥爷是醒着的,她就不进病房,隔着窗子看一眼就走。其实那次,你姥姥若是给你姥爷个机会,他一定会跟她道歉的。我看得出,他是真的感到对不起你姥姥了。
那次住院以后,我姥爷终于心灰意冷,不光是对崔雅萍回来这件事不抱希望,对别的女人也提不起兴趣了。就说孙洁吧,在我们家待了四年多,对我姥爷照顾得无微不至,崇拜喜爱之情,藏都藏不住。可我姥爷,根本没感觉。以前我在家练琴的时候,孙洁曾经试探地让我给她弹二人转的曲调,可刚弹了没几句,我姥爷就发火了,钢琴,怎么能弹这种东西呢?孙洁脸通红,慌忙躲到厨房。以后再也不敢让我给她弹曲子了。
一曲结束,崔雅萍鼓起掌来,陈忠诚也马上跟着拍手。我问我姥爷想听什么,他脱口而出《阿诗玛》。我将疑问的目光转向了我姥姥,这是什么年月的曲儿?我也不会弹啊。我姥姥却来了兴致,简单,你听我唱一遍就会弹了。说完,清了清嗓子,将圆润的声音泼洒开来……我听了一会,试着用琴音跟随,她微笑着鼓励我,唱得更加奔放。这华丽的合音一定是第一次在我们家盛放,陈忠诚听着,眼中流出柔美的光,扯着嗓子也跟着唱起来,唱得竟然也不错。一曲终了,我姥姥看陈忠诚的眼神就变了。陈忠诚兴奋地坐到我姥姥对面,说,崔雅萍唱这首歌最拿手了。我姥姥面含微笑,似乎沉浸在他们共有的记忆中。
我也在琴声中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是的,我想起了玫瑰花。初二那年的情人节,我第一次收到玫瑰花,是邻班的一个男生委托一个女生转到我手里的。我当时激动得要哭,虽然并不怎么喜欢那个男生,还是接受了。随花一起收下的,还有一封用粉色信纸写下的情书。那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里面写的什么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清楚地记得,字是用银色的荧光笔写的,每个字都闪闪发亮。我妈妈打了我之后,那封信就被我扔进了垃圾箱。记得当时是寒假,我们却已提前上学补课。放学后,我不敢把花带回家,就去了姥姥家。崔雅萍看到我手里的花有点吃惊,但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舟儿长大了。她帮我把花插到花瓶里,吃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喜欢那男孩吗?我摇摇头,没心没肺地说,我喜欢花。崔雅萍说,这就不对了。我说,怎么不对?花总是好的。她笑笑,没再说什么。吃过饭,帮她收拾餐桌的时候,我蓦然发现,在垃圾桶里躺着一支玫瑰花。我吓了一跳,忙跑回客厅去看,我的那支还好端端插在花瓶里。我敢肯定,那支倒霉的玫瑰绝不是陈忠诚送的,因为崔雅萍的家里从来只插百合。我的美丽的崔雅萍姥姥,即使过了60岁,也是有人喜欢的。此刻,她坐在阳光里,音乐像小河流淌过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就像一块美玉。
过了一会,崔雅萍回过神来,斜着眼睛看陈忠诚,忽然问道,你倒是给我讲讲,是怎么认识崔雅萍的?陈忠诚嘿嘿笑了,我讲了你不生气?不生气。不吃醋?不会。我捂住嘴,怕自己笑出声来。陈忠诚这才放心地讲起来。他说,崔雅萍啊,那是护士学校的校花,当时追她的人可多了。我们师专就在护校的隔壁,很多男生都向她献殷勤。写情书啊,送钢笔、日记本啊。我家里穷,没有钱给她买礼物,但是我觉得我比他们都关心她。有一次,是“一二?九”文艺汇演,在护校的礼堂。我们师专的学生也过去看热闹。崔雅萍是报幕员,穿着一条紫红色天鹅绒的连衣裙,那个俊啊,男生们都盯着她看。可当时是隆冬啊,我穿着军大衣坐在礼堂都浑身冰凉,更别说她穿那么少了。我没顾上看节目,马上跑回宿舍,挨个铺位翻,翻出三个热水袋,全都灌满了热水,然后一口气跑到后台。当时啊,她披着一件小棉袄正不停跺着脚呢,我这三个热水袋,让她从身上到心里暖了个透啊!哇塞!我叫起来,姥爷,太感人了!我找对象就照你这样的找。姥姥,我好眼馋啊!崔雅萍始终没插话,脸上漾着幸福的红晕,抿着嘴,一抹微笑挂在嘴角。中午时分,崔雅萍突然问我,舟儿,家里有花生米吗?我说应该有的,干吗?咱们做盐爆花生米。啊?你坐轮椅上怎么做啊?你做,我在旁边教你,20多的大姑娘,也得学着做点菜了。噢。我嘴里应着,心说,陈忠诚,这下你有口福了。
崔雅萍在回忆中找到了久违的幸福。我敢说,如果不是我姥爷痴呆了,把她当成了别人,这些甜蜜的往事是不会以这种方式被讲述出来的。崔雅萍享受着我姥爷的甜言蜜语,不停开发着新的话题,像个热恋中的少女。我不得不惊叹陈忠诚的记忆力。我甚至想,也许老天爷拿走了他现在的记忆力就是为了保存住他年轻时那最美的一部分。我也在倾听中不停地修正着对他们之间感情的判断。原以为,我的姥爷像电影中演的那样,奉了父母之命娶了并不喜欢的崔雅萍,所以才会在后来出轨爱上卫丽响。而真实的情况是,他们的爱情曾那么美好,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的姥姥才会那么伤心吧?
晚上,我在QQ里把热水袋的故事告诉了萧伟,萧伟沉默了半天,问我,小舟,究竟我怎样做,你才会接受我呢?如果你喜欢热水袋,我送一千个都行。我说这和数量没关系。他说那和什么有关系?我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我挺羡慕的。萧伟发过来一个抓狂的图像,我仿佛看到了他那无辜又祈求的眼神,那正是我有点抗拒不了的。幸好隔着屏幕。他又发送过来一个视频请求,小舟,让我看看你好吗?就看一分钟。我发过去一个“不”。那……一秒钟也行。我握着鼠标,犹豫着,还是没有接受。
心情好,身体也跟着受益。崔雅萍的腿恢复得很好,已经不坐轮椅,可以拄拐在屋里来回溜达了。最神奇的是我姥爷,有一天竟然对着我妈妈叫了声小红。当时崔雅萍不在场,陈红兴奋地在客厅里走了好几圈,最后叮嘱我,不许告诉你姥姥。
4
腿脚见好,崔雅萍就想到外面溜达溜达。我说,咱们带着姥爷一块去吧?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同意。
小区花园里聚集着几个下棋的老头、带孩子的中年妇女和老太太。我姥姥仔细辨认了一下,似乎都不认识。她有点失望,应该也有点放心。是啊,都30来年了,还能剩下几个老邻居呢?我扶着她来回走了几圈,后来就有一个用肩膀在撞击树干的老太太试探着叫了声崔护士长。我姥姥马上站住了,用探询的目光望向她。她说,还真是你呀,你没怎么见老。你可能认不出我了,我姓潘,住5单元。嗓门一下子大起来。崔雅萍又打量了一会儿,笑了,潘大姐,你要是不跟我打招呼,我还真认不出了。我判断崔雅萍其实根本没认出来她,而别人认得崔护士长,多半是以前到人民医院看过病。但是这并不影响她们交谈。潘老太太说,好多年没见你了,是最近回来的吧?回来好啊。我姥姥略微有点尴尬,好在不需要她回答什么。潘老太太继续说,这个岁数了,还有啥想不开的。我姥姥只好点头说是。我不知道崔雅萍是否愿意同这个有点邋遢的老太太继续聊下去,就拽着她想走,但是她推开了我的手。她问,潘大姐今年高寿啊?潘老太太把左耳朵探过来,啊了两声才明白我姥姥的意思,79了,刚过完80大寿。身体还行啊?我姥姥拍拍她的背,大声说,身体。潘老太太摇了摇头,还算行吧。她们就这么大着嗓门比比划划地聊了半天。我的注意力早就被一对刚会走路的双胞胎吸引了,后来干脆撇下她们到近前去看,再回来时,她们竟然在聊寿衣,兴致盎然的。潘老太太说,我连背心和裤衩都是自己缝的,还绣了福字,说时一脸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