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涂自强替客户安装电脑,正在莲溪寺附近。装完电脑出来,已是黄昏。沿着寺院的墙根行走,香火味扑鼻而来。他突然心动,便踱步走了进去。
此时的香客皆已经走散,零落中倒更显一份清静。尼姑们着灰衫走来走去,忙着自己的事。涂自强想,住在这里,也是一份自在呀。
刚起此念,瞬间他有了一个想法,心突突地跳起。他径直找到主持。主持的老尼姑面色和蔼,声音平静如水。老尼姑问他何事。他便说出母亲的名字,自我介绍说他是她的儿子。老尼姑便面带微笑说,你母亲一心向佛,在这里抢着帮我们做事哩。
涂自强忙谢师傅的照应,说话间身体一倾斜,便在老尼姑面前跪倒。老尼姑略有诧异。说年轻人,你这是为何?
涂自强眼中噙泪,说师傅,我正有一事要求您帮忙。
老尼姑见他满脸悲伤,又如此庄重,便伸手让他起来,正经请他坐在桌前。
涂自强便将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了老尼姑,并说他活日不多,家中已无他人,母亲从此将成孤老。母亲一生笃信菩萨,跟着菩萨她便心安。希望莲溪寺能够收留母亲,由了她在这里打杂。寺里只需给她一张床管她一口饭即可。涂自强说到此,再次跪下,哀求道,您若同意,便是救我。如有来生,我定以命相报。
老尼姑被涂自强的话所惊住。她想了片刻,方说,我不晓得该怎么劝你。换了别人,多是不行。但你母亲,几个月来,也与我们相处得熟了。她敬菩萨的心,菩萨也知道。你尽可放宽心。不管寺里收与不收,老尼我会帮你照顾你的母亲。
涂自强眼泪便簌簌往下掉。老尼姑拉了他起身,叹气道,年轻人,生死有命。无论走在哪条路上,你都要好自为之。涂自强点点头。他抬起头,望着老尼姑平静的面孔,突觉浑身一轻,仿佛全身的重负让人卸下。
这天晚上,涂自强跟母亲说,公司要派他到美国学习,不知母亲是否同意。母亲说,去美国?我能跟你一起去不?
涂自强便笑,说要在中国,妈你都可以跟着我,可是美国不行。
母亲想了想,说倒也是。能去美国的人,本事都大着哩。我大字不识,哪成呢?我儿将来必定是做大事的。
涂自强说,是呀。从美国回来,工资就会高得多。
母亲说,嗯。你那个姓赵的同学,从美国回来,就上银行了。我知道,他一个月拿多少钱呀,啧啧啧。
涂自强说,一年拿十几万哩。
母亲说,这样多,真是发财哩。好,我儿去。你不用担心我。我大不了回老家。
涂自强说,家里房子塌了,一时没盖起,妈怎么能住呢?我跟莲溪寺主持讲好了,我去美国时,妈就先住在寺里。
母亲脸色一亮,说师傅同意了?
涂自强说,当然。妈你这样恭敬菩萨,师傅高兴还来不及哩。
母亲说,那就好。我特别愿意在寺里。有菩萨照应我,我儿你尽管放心。我在这里天天请菩萨保佑你。
涂自强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走时,会把这房子退掉,免得空交房租。妈的东西都先放到寺里,等我回来,我们再租房子。下次一定租个大的。
母亲说,成。都听你的。
这天的夜晚,涂自强又是一夜未眠。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他暗自流泪。一旦送了母亲去莲溪寺,他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见不到她的面了。他一出生便在母亲怀抱,倘若能死在母亲怀抱,该是何等的幸运。现在他却不能。他必须与母亲生离死别,从此与她各走各路。
天微亮了,母亲要起床,说是要买点新鲜菜。涂自强长思了一夜,此刻倒也心定。他想,事实上,他也只能如此。
一连几天,母亲都做他最爱吃的菜。涂自强依然上班,但他利用休息时间,为母亲买了件新毛衣,又买了双新鞋,还买了个相框,把他和母亲的合影嵌在一起。他中饭也回家去吃。他对母亲说,过阵子就吃不到妈做的菜了,现在要多吃一点。
母亲也说,多吃点。到了洋人国家,哪有自家的菜好吃。
涂自强说,可不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就是妈做的。
母亲便哈哈大笑。她的明亮和爽朗,驱走了涂自强满心的紧张和悲哀。
陪母亲去莲溪寺是在一个周日。这天起床时,涂自强发现自己开始脱发,他知道自己该放下所有了。便对母亲说,公司已经买了机票,明天早上出发。跟公司的人一起走,妈也不用去送。今天我就送妈去寺里吧。
母亲便说,好。今天香客多,我去了正好帮忙。
那天的香客果然很多。空中的香火气便越发浓郁。寺里已为母亲腾出一个床位。涂自强替母亲铺床以及搁置日用杂物。母亲的菩萨他没有带来。涂自强说,寺里有菩萨,这个就留给我吧,我带到美国去。有它陪着我,就像妈陪着我一样。母亲很认同涂自强所说,满口答应下来。
最后的分别终于到来。涂自强跟母亲说,我走了。妈你要多多保重。
母亲说,嗯,你也要好好的,得空给妈写写信。
涂自强说,好的。
他掉过头走了几步,突然想想,又转过身,上前使劲地拥抱了一下母亲。在母亲的耳边说,妈,我爱你。
母亲笑了,拍着他的背说,赶紧给我找个媳妇回来,大声跟她说这个话。
涂自强也笑,说从美国回来,立马就给你找一个。
香客越来越多,母亲说,我儿你快走吧。还要收拾行李哩,我这里也忙。说罢,她扬扬手,就忙着进院里张罗起来。
涂自强看着母亲隐没在院墙之后,他抬头望望天空,好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怎么适合离别呢?他黯然走出莲溪寺。沿墙行了几步,脚步沉重得他觉得自己已然走不动路。便蹲在了墙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亲的声音能飞过院墙,传达到他这里。他跪下来,对着墙说,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妈,我对不起你。
涂自强用了三天时间整理自己的余事。他辞了工作,退掉租房,又写了一封信,并将自己的日记本一一烧掉。焚烧时,日记本中飘下一张淡蓝色的纸,他拿起来看了一下。那是采药写给他的诗。他想起那一天他从溪南村回家时一路的悲伤。突然他觉得那个时候他的悲伤是何其渺小。
最后他竟看到自己来武汉上大学时母亲缝制的腰带!当年那里面装满着零碎的钞票。现在,它瘪着,无力地躺在约盒的角落。涂自强原以为自己早扔掉了,没料到,它居然还在,并且像当年一样肮脏。看着它,涂自强脸上浮出笑容,他想起那一个个美好的日子。
三天后,涂自强离开了武汉。他肩上挎着一个包,包里装着一尊观音菩萨像,腰里扎了一根肮脏的布腰带。他在一个加油站下了车。他记起这个加油站曾是他打过工的地方。站里的老人甚至认出了他。他在那里吃了一顿饭,然后信步朝他老家的方向走去。他走的正是他来时的那条路。他想起挖塘的小村子,想起他避雨的土地庙,想起襄樊的洗车店和牛肉面馆,想起镇上盖房子的工地,还想起山里他帮着拖柴的大嫂,那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时光。他想他就这样往回走吧。就当是他回过头去拾回自己的脚印哩,拾到哪,就算哪吧。
这个人,这个叫涂自强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世界的视线。
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涂自强。他的消失甚至也没被人注意到。这样的一个人该有多么的孤单。他生活的这个世道,根本不知道他的在与不在。或者说,他渺小到人们根本不可能去记得他。
只有他的母亲偶尔会跟人说,我儿在美国哩,不晓得他怎么吃得下那里的洋饭。
忽有一天,赵同学突然收到涂自强的一封信。信中的涂自强如实告知了他的病况和他母亲的去向。并拜托他,如果方便,望能照应一下他的母亲。如不方便,则罢。涂自强的文字一如他往常的平静,并不像一个赴死的人在作最后留言。只是最后一段,他写了一句: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赵同学读信时,泪水滴在了纸上。他想起他这个一直在闷头努力的同学。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
原刊责编 宁肯 本刊责编 鲁太光
【作者简介】 方方:女,1955年生于南京,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任湖北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埋伏》等。作品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