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恐惧这样的气氛,只觉得有几分沉闷罢了。她常看见三五个外来女人钻在柿子林里,拖着白粗布口袋偷柿子,一边窃笑,一边小声嘀咕着。她猜她们是在互相提醒留神被人发现。林边总会停着一辆奥拓或者QQ,她知道那是接应她们的。偷柿子的女人无法扛着百十斤重的、半人多高的布口袋走出美优墅的大门,她们会被门卫拦截和盘问。她不止一次见过她们的偷窃,她不义愤,也不打算告发,反倒觉得柿子林里的窃笑和女人晃动的身影打破了这里的沉闷。她相信没有一个业主会有闲情逸致去告发这样的偷窃,更多的业主甚至不曾注意秋天柿子树上结满了柿子。就像她,住在这里,却从不关心柿子的归属。
和柿子的归属相比,她对噪音更敏感。这个黄昏,她走上柿子林边的这条“巨蟒”潜行的小马路时,发现马路对面,一个老者几乎正和她齐头并进。老者拖着一把平头铁锨,那刺拉、刺拉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噪音就来自铁锨和柏油路面的摩擦。她知道这是哪家施工队的工人,刚收工或者正要赶往哪个工地。绕过柿子林就是会所,会所正在挖地下网球馆,说不定这位老者就属于那个工地。为了抢工期,施工队经常昼夜干活,当他们鬼鬼祟祟在夜间施工时,常遭业主投诉。他为什么不把铁锨扛在肩上呢?假如四散在美优墅的工人都像他一样拖着工具在地上划拉着走,美优墅岂不成了一个噪音的世界。她心里有点抱怨,由不得偏过脸扫了一眼老者——这老头!她心说。
黄昏已是尾声,整个的老头就像整个的柿子林那样,突然就模糊起来。这使他看上去仿佛躺倒在路边的一截枯树冷不丁站起来开始行走,有点愣头愣脑,有点硬邦邦。他并不朝她这边张望,只是闷头向前。风吹拂着他的齐耳乱发,这齐耳乱发让他显得像个旧时代的人物,民国初期刚剪了辫子的乡民,或者文艺电影里南方的地主,然而他实在只是个邋遢的老头。他穿着一件辨不清颜色的肥大的中山式制服,老派的四个明兜更给他的行走增添几分累赘,过长的袖子几乎盖住了闲着的那只手。脚上是一双高靿解放球鞋,鞋的不跟脚使他的步子发出踏啦踏啦的响声,好像脚正在鞋里东一下、西一下地凄凉地游荡。也许这是她的错觉,也许老头的鞋原本合适,是他沉重的腿难以带动脚上的鞋。他有多大年纪了?肯定到了腿拉不开栓的岁数,一只老枪,长了锈的。他的脚步声,他身后那把铁锨的刺拉声,把黄昏以后这条静僻的柏油路鼓捣得乱糟糟的。前边还有几十米,丁字路口向左就是会所了,如果他是网球馆工地的工人,他应该向左。她也要向左的,经过会所回家。犯不上为了避开一个拖着铁锨的老头再去绕远——天已经大黑了。于是她和他继续同路。
路灯及时地亮起来,在她斜后方的老头停住脚,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和火柴,仿佛是路灯提醒了他的抽烟。他将铁锨把儿夹在胳肢窝底下,腾出手点着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大口。略微在前的她放慢步子,就像在等着和他走齐。借着路灯和老头点烟的那一忽儿光亮,她看见老头的齐耳短发是灰白色的中分缝,皱纹深刻的没有表情的脸木刻一般。他吸着烟接着走路,被烟呛得一阵阵咳嗽不止。那是呼吸粗糙的夹带着浓痰的咳嗽,伴着捯不上气似的喘息。说不定肺部有湿罗音,说不定已经是老慢支。他咳着喘着向路边半人高的冬青树丛里吐着痰,确切地说,是向那树丛吼着痰,费力地把喉咙深处的痰给吼出来。那吼是疙疙瘩瘩低沉、粗砺的吼,犹如老旧的轮胎隆隆碾轧着碎石。他在施工队能干些什么呢?守夜,或者装沙子卸土?她并不认真地猜着,再次放慢步子稍微落后于他。这过慢的步速有悖于她的走路习惯,仿佛她真的有意要观察这位“同路人”。
丁字路口到了,老头果然拐向左边。她闻见一股子花椒油炝锅的白菜汤味儿,网球馆工地正在开饭。她已经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聚了又散,听不见人声喧哗,只有零星的勺子碰着铝饭盆和搪瓷饭盆的声响。工地上工人吃饭很少有人说笑,他们大多用这点时间沉默下来以补充过度损耗的体力。她还看见一个体形壮实的工人正朝她和老头这边张望,望了一阵,就扑着身子快步朝他们走来。当他和他们相距两三米的时候,她看出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听他急切地高喊起来:“妈!妈!”他喊着“妈”说,快点儿!菜汤都凉了!
她下意识地扭头向后看,路上没有别人。他是在喊她吗?他错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妈?或者她竟然很像这位施工队成员的妈?她的心一阵轻微的抽搐,那铁灰色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她疑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这人,这个端着空饭盆的年轻工人,就见他很确定地走到老头跟前,从他手里接过铁锨,又叫了一声“妈”,他催促说快点儿!菜汤都凉了!“老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急不火的,由着儿子接过了铁锨。
她从年轻人浓重的中原口音里,听出焦急和惦记。他的头发落满了白灰和水泥粉末,接近了老头——不,应该是他的妈那齐耳乱发的颜色。
那么,他没有把身穿哈伦裤的她错认成自己的妈,他是在管那老头叫“妈”;那么,她一路以为的老头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老太太,是——妈。
年轻人扛着铁锨在前,引着他的妈往一盏路灯下走,那儿停着一辆为工地送饭的“三马子”,车上有一笸箩馒头和一只一抱粗的不锈钢汤桶,白菜汤味儿就从这桶里漾出。母子二人舀了菜汤,每人又各拿两个大白馒头,躲开路灯和路灯下的“三马子”,找个暗处,先把汤盆放在地上,两人就并排站在路边吃起晚饭。过分雪白的馒头衬着他们黧黑的手,泛着可疑的白光。
她佯装在近处溜达,观察着从容、安静地嚼着馒头的这对母子,怎么看也更像是一对父子。耳边又响起一路上“老头”那粗砺的吼痰声,便更加难以否定刚才她一路的错判或者错认,她固执地想着自己的错认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假如生活的希望在于能够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生活的残忍也在于能够让不可能居然成为可能。这是一位励志作家在那间新工人子弟学校给孩子们演讲时说过的两句话,现在她差不多一字不落地想起了那作家的话,只不过把第一句和第二句的顺序颠倒了一下。
路边的年轻人很快就把饭吃完,从地上端起妈那份菜汤递到她手上。妈吃完馒头喝完汤,拍打拍打双手,在裤子两侧蹭蹭,从肥大中山式上衣的肥大口袋里掏出两只壮硕的胡萝卜,递给儿子一只,另一只留给自己,好比是饭后的奖赏。
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许他们并无特别的表情。她只看见儿子拿着萝卜,和妈稍做争执,要把自己手中那个大些的塞给妈,换回妈手里那个小一点的。妈伸出举着萝卜的手挡了挡儿子,便抢先咬下一大口,很响地嚼起来。儿子也就咬着手中那大些的萝卜,很响地嚼起来。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那两根在他们手中晃动的胡萝卜格外显出小火把似的新鲜光亮,和一股脆生生的精神劲儿,让她想起在她的少年时代,夜晚的交通警察手中那发着荧光的指挥棒。她还发现,在他们吃饭的这段时间里,妈一声也没咳嗽,像是珍惜和儿子并肩的吃饭,又好似铁了心不让咳嗽和喘去败坏这片刻的安宁。
会所传来一阵鼓声,是某个庆典或者某场欢宴开始了。会所的承包商早年是太行山区农民鼓队的鼓手,村里的喜事,镇上县上的赛事都少不了那鼓队。如今他将一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引进美优墅会所金碧辉煌的大堂,屏风似的竖在一侧,让擂鼓成为一些仪式的开场白,让仪式中身份最高的人手持鼓槌击鼓,如同证券交易所开市的鸣锣。
她对会所的鼓声并不陌生,她和家人都在会所举办或者参加过这种仪式。虽然,和旷野的鼓声相比,圈进会所的鼓声有点喑哑,有点憋闷,好比被黑布蒙住了嘴脸的人的呐喊。但鼓声响起,还是能引人驻足的。她望望那路边的母子,他们仍然站在黑暗中专注地嚼着胡萝卜,对这近切的鼓声充耳不闻。只不过,刚才跳跃在两人手中那小火把似的胡萝卜,转瞬之间已经缩得很短,好似教师站在黑板跟前握在手中的半截粉笔。就这么一小会儿,火柴点烟似的一小会儿。
她迎着鼓声往回家的路上走,尽可能不把自己的心绪形容成无聊的踏实。在凉飕飕的晚风中,她发现停在会所旁门的一辆“路虎”的车顶上,端坐着一只老猫,披一身只有流浪猫才具备的脏乱的皮毛,正抻着脖子聚精会神地倾听、观望会所宽大的窗内所有的声音和人影。她欣赏这流浪老猫的聪明:车顶的高度实在便于一只猫对人类的平等观察。她就也站在“路虎”旁边,和老猫脸朝着同一个方向,“肩并肩”地抻着脖子倾听、观望起那些窗子里的鼓声和人影。
也许鼓声早已停止,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世间的声响里,只有鼓声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老猫也是吧?
可她又凭什么自以为知道一只老猫的心情?
本刊责任编辑 郭蓓
【作者简介】 铁凝:女,1957年生于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笨花》等,中短篇小说曾多次获全国奖。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