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乡村里老了人,丧事一般都做得热闹,天气渐凉,尸体可以多放一天,排场也就铺得开一些。这天,何旺子正在堂屋看师傅画的一道新符,在仔细揣摩笔画走向,一转头,看见一个身穿大孝的男子跪在了自己的身旁。是右膝盖着地的。这个人何旺子认得,是本村的,跟六儿是一个组。他以前牵瞎子时还在他家给算过命,还吃过饭,菜数很丰盛,是个善主。
何旺子放下符箓,赶紧搀扶孝子起来。说是次日伴夜,孝家要他们下午就过去。何旺子应了下来。孝子走了后,他便赶紧给师傅打电话,然后把《血盆经》请出来唱。三天不唱,词就生疏了。
班子凑齐后,照例是在师傅家吃中饭,请了菊香婶过来帮厨,现宰了一只鸡,师娘养的一笼鸡快被师傅吃干净了。晚上不能回家,师傅把钥匙给了菊香,让她帮忙照看下。菊香说,放心吧,屋里搞得跟座庙似的,哪个贼会惦记?
面包车一进到村里,何旺子就兴奋了,他坐在副驾驶室里热情地跟公路上的村人打招呼。车往前开,他看见自己家的竹园了,看见马太婆家的禾场了,看见水沟旁茂盛的美人蕉了。然后,他看见翠儿了,翠儿背着个大布包在公路上跑,都不知道避让车,师傅赶紧刹车,车蹦了一下,翠儿也蹦了一下。
坐在后面的大爷们伸出脑袋骂,找死啊,赶着投胎啊。骂一句敲声锣,玎玲哐当地把翠儿唬住了,眼里蓄出一泡泪水。何旺子问,翠儿,六儿呢?
翠儿说,死啦。
师傅说,你才死一个老公,现在又死一个老公,你八字蛮硬呢。
翠儿说,他大伯一棍子把他铲在地上了,死了。
说完翠儿就绕开车继续跑。像后面有人追似的,后面还真有人追,从前面的芭茅丛里穿出来一个男人,是六儿大伯,他手里捏着一根竹竿。跑得气喘吁吁,脸颊带汗。他赶着翠儿,骂道,你个憨屄,你站住,老子抓住你了看我不把你腿铲断。
师傅问,老哥,翠儿说你把你侄儿打死了?
六儿大伯说,放她娘的狗屁,打死了我还能站这里,不早抵命了。
家务事不好管的。师傅发动引擎,面包车动了起来。何旺子探出头看到六儿大伯朝翠儿背后扔棍子,刚好砸在翠儿的腿上,翠儿扑倒在地,然后六儿大伯像拖死狗子一样拖着手脚扑腾的翠儿,拖了一段路才让翠儿站起来,站起来的翠儿用拳头捶六儿大伯,六儿大伯也用拳头还她。
何旺子缩回脑袋,说,六儿大伯真狠,打人像打头猪。
师傅说,会遭报应的。
太阳还很大,坐在丧家门前用卷簾搭的簾棚里浑身都燥热,两台落地扇对着死人吹,还是会隐隐闻到一股尸臭味,气味不大,但很有韧性,幽灵般附着在人的鼻子下,赶都赶不走。师傅命孝家端碗清水来,师傅念动咒语,那碗水竟微微荡漾起来,咒语念完,那碗水才渐渐平静下来。师傅叫何旺子把水端在禾场前的草垛旁去。何旺子去端那碗水,那碗水臭得像块腐肉,何旺子差点吐了。但堂屋里没有了异味,进出的人就多了起来,开始有哭声了,唱歌一样的哭声,有调子有词,唱得哀哀凄凄的。
很快聚集了很多人。簾棚里糊寿仙筒的、扎纸人纸马的、折元宝的、写账的都热闹起来了。何旺子在道士中依然是焦点,都是本村的人个个都是熟面孔,他们都爱开何旺子的玩笑,他们故意惹何旺子发恼,恼怒下的何旺子说话的声音越发地尖,像根针,但这根针又不扎人,反而挠痒痒似的挠得一片笑声。他们问何旺子什么时候娶媳妇生个小道士出来。有蹬鼻子上脸的人还要去脱他的裤子,看他的东西能否做种了。何旺子护着裤子赶紧跑出簾棚。师傅在堂屋面朝簾棚点香,面无表情,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跑出簾棚的何旺子。师傅向打大锣的递了个眼色,锣“嗡”地响了起来,法事就开始了。
师傅是上半场,何旺子只负责敲小锣。天黑了,村里的人都来了,独独没见六儿。六儿是最喜欢看热闹的,六儿大伯都来了,还得了一顶孝帽,刚被知客先生请去吃饭了。何旺子想去看看六儿,便把小锣轻轻放在了桌上,此时师傅刚好背转身去在向天祷告。何旺子就溜了,反正是敲小锣少一个人敲不打紧的。
六儿大伯家在一口堰塘旁,那堰塘一角有片荷花,莲蓬早被人摘了,花也差不多尽了,几朵迟荷花在塘中间幽幽开放,荷叶都已经开始撂挑子了,折的折了,枯的枯了。天上大半个月亮倒在水里,亮得连周围的白云都看得见,星星很少。
六儿大伯家门口的晒衣杆还搭着满满一杆衣服,那衣服不是一件一件晾的,是一坨一坨晾的。一看就是没有得力女人的家。大门是关着的,小屋的门好像是虚掩的,有光透出。何旺子在门外叫,六儿,六儿。没人理他,连鸡都不理他。
何旺子推开小屋的门,小屋是厨房,厨房后面是猪圈,何旺子听到有猪哼哼的声音,便走到猪圈来,猪圈墙外一根尼龙拉绳,一拉猪圈昏暗地亮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何旺子看见六儿嘴里塞了只抹布,双手双脚都用麻绳捆了,窝在半干半湿的稻草上,旁边一个盛糠的猪食桶。六儿看见他,嘴里发出呜呜声。何旺子将他嘴里的抹布扯下。六儿忽然嘤嘤哭了起来。
何旺子问,你大伯打你了?
六儿点头。
何旺子又问,打就打了,你大伯还这样绑你是为么子?
六儿说,你们组卖东西的周老爹他跟我大伯说,他要跟翠儿睡觉,每次给我大伯三十块钱,我大伯答应了。翠儿不依,我护翠儿,我大伯就打我。今天那个死老头来看热闹,看到翠儿,他又给大伯三十块钱,我大伯又把他往房里引,我堵住房门,我大伯就打我,他们还拿绳子绑我,把我甩在猪圈里。
何旺子说,翠儿呢。
六儿说,在房里呢。不知道那个死老汉子走了没有。
何旺子把六儿身上的绳子用菜刀割断了,两人穿过厨房又穿过两个堂屋,才到他大伯的房里。六儿拍门,拍了半天门才开,是翠儿开的。六儿把房里的灯打燃。何旺子看见房门口站着赤身裸体的翠儿,翠儿的肚子鼓鼓的,像只青蛙,没穿衣服的翠儿也不觉得羞耻,她不知道羞耻。
何旺子站在床边竟看呆了,他看看六儿,六儿似乎也呆了。
禾场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是六儿大伯跟人说话的声音。六儿跟何旺子又惊又吓,准备拔腿往外跑时,大门已经被推开了,接着房门就推开了。首先受惊的是六儿大伯,他朝何旺子上下看了看,问,你个小骡子,跑我家来做什么?
何旺子顿时结巴了,六儿大伯天生一张红脸,眼睛睁着,像是有东西给撑住了似的,圆瞪瞪的,一对眉毛又浓又密,像泼了墨似的,一副恶鬼的样子,让人害怕。六儿大伯身后还站着两个老头,何旺子虽不认识,但感觉面熟,肯定也是本村的人。他们都盯着翠儿看,看她饱满的胸部,看她鼓鼓的肚子,眼睛里放出饿狼的光来。
翠儿突然发狂了,她捡起地上的电筒砸六儿大伯,边砸边叫,翠儿哭喊起来,震得人耳朵发麻。站在房门外的俩老头赔着笑脸说,老哥哥,您把钱退我们,我们走吧,这事就算了。
六儿大伯从电筒的袭击下侧出身来,一把揪住翠儿的头发,扇了翠儿一巴掌。六儿的身体颤抖起来,两条腿在不停地抖动。何旺子也是一样。翠儿还在跟六儿大伯扭打,大伯的巴掌狠狠落在翠儿的身上。六儿的手在惊恐与愤怒中终于握成了拳头,他开始一拳头一拳头砸向他的大伯。何旺子伸出了拳头。直到把六儿大伯捶得倒在地上。门外的俩老头已经跑了。
六儿大伯在地上直哼哼,向六儿告饶,喊救命。何旺子才猛地收手,六儿也住了手。身上攒着的劲一下子就泄了,两人都气喘吁吁的。
何旺子赶紧连滚带爬地从门里跑出去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丧家那里,师傅还在灵牌前唱经,快唱到《血盆经》了,两个孝子从后面端来一木盆热气腾腾的红糖水。何旺子大叫,血,血,血。
13
翠儿怀孩子了。这消息是六儿在田里告诉何旺子的。何旺子有天早上准备去师傅那儿,忽然看见了田地里的六儿。
六儿说,翠儿怀孩子了。
何旺子说,真的?翠儿真的怀孩子了。你有孩子了。
何旺子在去师傅家的路上,忽然哼起了瞎子以前教他的歌,这歌他好久都没有唱了。“小妹子今年一十七啊,收拾打扮去看戏,外带小生意啊,依呀哟,外带小生意啊。”到了茶铺村,经过师傅家茶园的时候,何旺子特地从路上跳到荆棘密布的田埂上,他对左胜的坟作了个揖,说,左胜瘸子,翠儿怀了孩子了,她给六儿怀了孩子了。
何旺子到师傅家,看见师傅家的小屋屋顶的烟囱在冒青烟,进屋一看,师娘回来了,师娘给何旺子带了一罐奶粉,何旺子想把这罐奶粉送给翠儿。
师娘是回来采茶籽的。十月间了,茶园的茶籽熟了,这东西产量少,精贵,采了炸成茶油,是很讨那些追求返璞归真的城里人的喜欢的,茶油贵,所以茶籽也就很宝贝。师娘家的茶园快荒了,毛林草深的,一进去,一条土蛇就钻了出来,吓得师娘倒抽一口凉气,就骂何旺子,你一天到晚跟你师傅在忙些什么,整个乡里都跟炮打了似的,活的人都没几个,死的人又有几个?难道你们一天到晚做丧?
何旺子不做声,见了茶籽就摘。摘到最后面时,师娘尖叫了一声,说,天啦,我这几根茶树怎么全死了?这是得罪了茶神了。
何旺子赶紧四下里瞧,真的有茶神?那几株茶树清明前采茶时还是好的,记得夏天时他还跟师娘进来锄过草,这几株茶树也是绿油油的,连同那棵绑了红绸的茶树都枝枯叶黄了。师娘叫何旺子去把师傅叫来,师傅过来看了看,说,可能真的是污了茶神。茶树是有灵性的,最爱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