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孝子端来一个大木盆,热气腾腾地冒着甜腥味。是滚滚的红糖水。师傅按孝心单子把所有孝子孝女召集到灵前。师傅从条案上拿了个杯子,嘱咐孝子们舀木盆里的红糖水喝。
师傅招呼何旺子,要他把锣翻过来站在木盆边去收钱。喝糖水要给钱的,给十元的也有,给五十的也有,给一百的也有,很快锣锅里的钱就堆起来了。师傅清了清嗓子,高声唱着,家中如有孝顺子,皈依在念血盆经。在生念了无疾病,死后念了度娘亲……
何旺子突然觉得木盆里盛的是血,他们都在喝血。何旺子恍然悟道,师傅念的是《血盆经》。他听师娘说,女人这辈子要流很多血,不洁净,死了到地狱就受熬煎,就要念《血盆经》为她们解罪。何旺子心忽地牵动了一下,再看笑他打锣的那些人特别是女人,便不怎么恨了。
丧事办完,把账一分,班子就散了。何旺子在师傅家吃晚饭时,师傅给了他一百元钱,何旺子不要,师傅硬给,说这是开门红,拿着拿着。何旺子脸红了,接了钱就跑到坡上去了。
7
出了茶铺村上了水泥路,路好走了,脚步就松缓了,眼睛也有了空闲。看田地和野树,看楼房和沟壑。看空旷处散落着的一些坟包,那些坟包上都飞着纸旗子,五颜六色。何旺子这才想起清明快到了。听隔壁的马太婆说逢清明节气,阴间的人就会坐在坟头上望阳间的亲人。
在腰店子的小超市那儿,何旺子请了两包香蜡纸烛和清明旗子,想着爹妈还坐在坟头上望自己,何旺子就撒腿儿跑了起来。
爹妈的坟在水泥路一条岔路口的堰塘边,那地就是村里的一块坟地。何旺子爹妈的坟是连在一起的。何旺子看了看,爹妈并没有坐在坟头上。坟头只有叫不出名的杂草。过年送灯亮时,这草被何旺子一把火给烧了,现在又发得一片青翠。烧的时候大伯说,坟头的草如阳间的人都是除不尽的。给爹妈的坟头上插了清明旗子和塑胶花后,何旺子又看看这坟地,到处花花绿绿的,这热闹的颜色令他不觉得爹妈的死是件悲伤的事了。
走好远了,何旺子还能看到爹妈坟包的气口处的烛火,心里一时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了张瞎子。这念头一起,何旺子就觉得张瞎子已经坐在坟头上等他了。瞎子生前性子躁,他就是因为肝火旺才去的眼睛。他怕瞎子等得上火,便赶紧向超市又请了一包香蜡纸烛,一路飞奔去了瞎子那个村。
瞎子是埋在村公路旁边的,坟很小。瞎子死后由村上拖去火化,一副薄木棺材装了一些碎骨回来就埋了,井坑挖得也浅,埋的时候还下了雨,瞎子的尸骨一下地就泡在了水里。村里没人给瞎子张罗道士来给他超度。瞎子无后,他的坟便没有气口,用青砖封死了,这是当地的孤老坟。何旺子还是在青砖前给瞎子点了支蜡,说,张爹爹我来给你送亮来了。何旺子烧了一把纸,插了一杆清明旗,觉得这才有个坟的样子。
天已经黑下来了,走在路上,何旺子明显感觉到了冷清。正月过完,老一批力壮的和新一批力壮的都出去了,他们一走热闹也就跟着走了,整个村庄就跟抽了柴火的灶一样,平静下来。站在公路上看庄户人的灯光像是要被这黑夜给一口吃掉似的,这黑黑的村庄令何旺子五脏六腑都湿漉漉的。
有人叫他,听声音是六儿的。六儿肩上扛着一张犁,手里牵着一头牛。何旺子说,这么晚了你还犁田?六儿说,我大伯今年又捡了两块田,都要种稻子,不犁怎么办?
何旺子说,我大伯说你大伯对你真狠,把你当牛使。
六儿说,我大伯说你大伯对你才狠,把你一个人丢屋里,不管你。
何旺子说,你每年放财神的钱你大伯给你吗?
六儿说,没给,我大伯说明年接翠儿过来要几千块,还不够哩。
何旺子不想跟他说话了。六儿比何旺子大两岁,跟何旺子一样也是从小父母就不在了,跟大伯一起生活,六儿脑子笨,笨到连学门手艺都不行。但六儿块头大,一身憨力,挑水挑担、肩扛手提跟玩儿似的。他大伯便带着他种田,他们村组里外出打工抛下的田差不多都被他大伯捡下了,六儿就没日没夜地在田地里劳作,正月里他大伯还打发他出去放财神,放财神的几句话是他大伯用棍棒在后面督促他背了大半年才滚瓜烂熟的。
六儿在何旺子背后问,旺子,翠儿怀上孩子没?
何旺子不耐烦地说,不知道。
回到家里,何旺子刚把门打开,隔壁的马太婆就出来了,问他吃过饭没有?何旺子说吃过了。自从自己学道士后,何旺子就觉得村里的老人们对他比以前好很多了,以前他们总叫他何骡子,现在他们跟学校的老师一样都正儿八经地叫他的名字了。何旺子觉得叫名字才是把人当人看。
夜里钻进冷被窝里睡觉,看着墙上挂着的胡琴,想起了以前跟瞎子的那段日子,也想起了瞎子教他的歌。他张嘴唱时,调子却有点像师傅唱《血盆经》的调。
可以唱经了!何旺子一下惊得坐了起来。
8
师傅已经开始教何旺子正一教派的科仪了,从开坛说起,一天说一点,三个多月过去了,何旺子能够跟在师傅后面哼唱经文了,经文虽不熟,但腔调大致不差。师傅说,张天师好眼力,你就是个学道士的料。
何旺子自己也喜欢,每天坐在师傅家堂屋供张天师的八仙桌旁唱经,对着本子唱完召亡唱破狱,唱完破狱唱转殿。自己敲着桌子打节奏,摇头晃脑唱得有滋有味,引得村人专门过来听他唱经。那段时日请丧的多,何旺子时不时就可以披着道袍跟在师傅后面进行实地演练。师傅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没什么巧,多练,猫狗多练也成精。
何旺子身披道袍手拿铜铃跟在师傅后面亦步亦趋,他声线细,十三岁那年嗓子倒仓,这一倒下去,就没站起来过,声音尖还带着点童音的尾子,一开口声音就像一层糖薄膜能一把裹住师傅。师傅将声音提高,何旺子也跟着提高,鱼咬钩似的,师傅越挣扎越能被何旺子拖住。逢到跟何旺子一块唱经,师傅总要累出一身臭汗。何旺子唱经可以唱醉,跟在师傅后面步罡踏斗,游殿渡桥,道场绕棺,两只阔大道袍袖子舞得呼呼生风。而且何旺子做法事还能引来很多人看热闹,很多老人只要听说哪儿死了人是请的起亮的班子,便会赶来看,都是来看何旺子的。他们说这个道士像个道童,虽总出错,但有趣味儿。
不到十个道场,何旺子已经大致学会了血河、血盆、血湖三经和十月怀胎报恩歌。遇到丧事,师傅松快了一大截。
这天,何旺子在师傅家里帮师娘翻整菜园子。一抬头看到了篱笆外面急匆匆上坡的翠儿,翠儿头发剪了还烫成了卷儿,颜色也染黄了。师娘直起腰看了半天才认出是翠儿。翠儿跑得满头大汗的。何旺子问,翠儿,你怎么了?
翠儿说,起亮呢?
师娘问,你有什么事啊?
翠儿说,左胜死了,菊香要我来讨张符。
师娘对何旺子说,八成是左胜犯病了。何旺子说,那怎么办,师傅还没教我画符呢。
翠儿四下里瞅,瞅到稻场上的面包车,车屁股后面贴了张符,翠儿的眼睛定在那道符上,她上前一撕装兜里就跑了。
师娘在后面喊,那是张平安符不管用的。
两人去到左胜家里,左胜的两个妹妹正趴在左胜的身上大哭。左胜躺在地上嘴角不停抽搐,白色的泡沫和着血水不断从嘴里流出来,两条腿总是在地上蹬,脸上血色全无,白得跟道场上纸匠扎的人一样。
翠儿眼睛里一片惊恐,她问何旺子,旺子,左胜是不是死了?
左胜的一个妹妹站起来扇了翠儿一巴掌,说,憨逼,你是巴望他死吧,他瘸着一条腿一扫帚一扫帚扫出来的几个钱,供你吃供你喝,几个月了,你连毛都没给他孵出来,你还望他死。翠儿被扇蒙了,好半天两只眼睛才活动了一下,忽然她一把薅住左胜妹子的头发两人扭打起来,左胜的另一个妹子连忙来帮忙,何旺子就帮翠儿,四个人抱成一团。大芬跟菊香等村人着力将他们分开。分开后,四人手里各自都抓了一把头发。四个人都疼得倒抽冷气。
左胜依然吐着白沫,依然双腿蹬蹉。围看的人也使不上什么法子。菊香说,给起亮打个电话,叫他回来画道符。师娘说,起亮今天出去就没带电话,估计得晚上才能回。
何旺子看过师傅画符。将一张黄裱纸裁成长条形,用清水漱口后,拿一支毛笔在黄表纸上画起来,一边写一边念咒语。听得多了,何旺子也大致记得那些咒语。何旺子说,师娘,我画吧,我画吧。
师娘说,符不是随便画的。
村人说,他能画就让他画呗,他也是道士,灵不灵的,就看那些邪气服不服他,服他就能降住,不服他就降不住。魔高高一尺,道高高一丈。
师娘被村人说得没主意了。对旺子说,那你回去画道符试试。
师娘给何旺子裁黄裱纸,何旺子照着师傅的样儿用清水在嘴巴里捣鼓一阵,向东方“噗”出去,又把咒语在心里默了一遍。一支枯毛笔在装了墨的砚台里舔了又舔,然后下笔游走,师娘在旁指挥着他,上下左右,何旺子一边画一边念咒,赫郝阴阳,日出东方,敕收此符,扫尽不祥,口吐三昧之水,眼放如日之光,捉怪使天蓬力士,破病用镇煞金刚,降伏妖怪,化为吉祥,急急如律令敕。画好后一看,竟也跟师傅画的差不离,字不像字,画不像画,黑麻麻一片,像纸上爬的一只乌龟。
师娘笑笑说,真是鬼画桃符,拿去贴左胜的脑门上,看那些邪魔是服道行还是服道德。
何旺子拿着那张符跑到左胜家,吐一口涎在符上往左胜脑门上一贴。巧得很,过了一会儿,左胜的两腿就不蹬了,嘴也不抽搐了,再过了一会儿就醒了。
众人都觉得神奇。看何旺子的眼神都跟先前大不一样了。村人说,何旺子的道士可以出师了。
晚上师傅回家,何旺子把这事说给师傅听,师傅有些不高兴,骂了何旺子又骂师娘,说,画符岂是好玩的,画符容易劫煞难,什么样的符结什么样的煞,弄不好要弄出人命,这世上有几个邪魔妖怪是服道德的?跑出来害人的都不是善主。说得何旺子的心灰灰的。
过了几天,翠儿又来讨符,说左胜又死过去了。那天师傅在,师傅亲自给左胜画了道符。上午画的,左胜下午才醒。后来左胜又犯了几次病,乡政府便不要左胜扫大街了,说怕哪天左胜发病死了,乡里负不起责任。左胜说我立个遗嘱,如果扫大街时犯病死了,保证不找乡政府闹事。乡里还是不同意,他们觉得他还是比较适合赶脚猪。那些时日,左胜胸前挂着“我要吃饭,我要扫大街”的牌子天天坐在乡政府门口,见谁都点头哈腰,把个“求”字写了满满一脸,但没用。
没了工作的左胜待在家里脾气性情大变,动不动就骂翠儿,快半年了,肚子还没个动静,跟别人一怀一个准,轮到我就熄了火,还六千块,你这样的货色如果不是能下崽,一分钱都不值。骂完了就打,打得翠儿鬼叫一般。
何旺子听在耳朵里,屁股就长了刺一般。那些不带标点符号的经文顿时就变作了蚂蚁,在何旺子眼皮底下到处爬,把经书抖一抖,还是很多只蚂蚁。
何旺子想去劝架,他担心翠儿会吃亏。隔着左胜厢房的窗户眼,何旺子看到了左胜光着屁股把翠儿按在床上,边扇翠儿的耳光,边扒翠儿的衣服,地上有个枕头,师娘送的那个喜鹊登梅的枕巾挂在翠儿的脚上,旗帜一样的晃荡。何旺子看到了翠儿寿桃般的一对大奶。何旺子看得心惊肉跳的,身上的血像是突然烧开了一样,四处奔涌,往头上涌、往喉咙涌,后来这股热血齐齐往下奔,直奔他裆部,那里立刻就胀大了,憋尿似的难受。
猛不丁他脑袋顶上的头发被一只大手给薅住了,那只手把他从窗户边拖了下来,是师傅。回到师傅家的堂屋里,师傅抬腿踹了何旺子两脚。师傅说,道士最忌讳撞见人行房,这是一道大煞。
一连几天,何旺子都无精打采的,手一捧经书,眼睛就放空。听说翠儿前天跑回娘家了,昨天又被左胜弄回来,今天翠儿的喊叫声又传到了何旺子的耳朵里。何旺子双手将耳朵捂住,读书一样地读经文,可是翠儿的喊叫还是会漏进他呼呼作响的耳朵里。
何旺子希望左胜去死。到了下午,左胜就真的死了。说是拿电瓶去打鱼,犯了病,栽倒在了秧田里。等发现时,人就已经断气了。何旺子站在左胜的灵牌子前跟他念开咽喉咒时,看见左胜的鼻孔里还有泥巴未洗净,准是憋死的。左胜打鱼的竹篓挂在屋檐下,弄得灵堂一股鱼腥味。翠儿跪在左胜的旁边,屁股垫在后跟上,脸上木呆呆的。
他忽然想起在上前村做法事时的那个梦了。何旺子的背后惊出一身汗来。
左胜后来埋在了师傅茶园旁边的菜地里,坟倒是很高,只是没有留气口,坟脚一周都是青砖。在砌最后一块砖时,左胜的两个妹子把翠儿狠狠剜了一眼。翠儿没说话,在众人都准备散去时,翠儿忽然趴在坟上哭了起来,她大喊,左胜我要吃鱼,我要吃鱼呀,我还没吃上鱼呢。翠儿虽然把左胜的两个妹妹弄出了眼泪,但她们还是把翠儿赶出了左胜家。
茶铺村再也听不见翠儿的喊叫声了。何旺子的经文就念得流畅了。逢到丧事,他都可以独当一面,师傅年纪大做上半场,他就做下半场,做错了师傅也不当场戳穿他,等回到家中,师傅才给他一一指出。
9
一晃就到了七月。农村的七月有股枯草混合果浆的气味儿,那是稻子收割和瓜果成熟共同酝酿出的味道,何旺子喜欢这个味儿,这是秋味,这味儿直钻脑门顶,让人舒坦地直打喷嚏。何旺子这段时间在师傅家里忙得很,帮着师傅收稻子种稻子,太阳毒辣,让人心里窝着火。何旺子有时候就烦了,对师傅说,你不是有道行吗,你怎么不做个法让稻子自己跑到你家去?
师傅说,这要是放过去也不是不可能,以前在茅山学了法的道士回来可以用手绢打酒、用腰磨子端茶、可以让木屐打架,还可以架偏禾场,我师傅的师傅就会这些,一九三九年日本人到我们村烧杀抢掠,他老人家就念动咒语,把禾场架偏,让那些日本人摔下来滚出去好远。
何旺子听得涎水直滴。一只草蜢在脚边跳来跳去,何旺子刚抬脚,就被师傅给拉住了。
师傅说,学道的人不有意杀生。像我师傅夏天睡觉,有蚊子咬,他只把蚊帐打开,把它放出去就行了。
一席话说得何旺子心底生出一棵刺。对埋在新坟里的左胜生出一点亏欠,他记得自己在心里诅咒过他,要他去死,结果他就死了。何旺子问师傅,师傅,你说学道士的人,心里讨厌谁,叫别人死,别人是不是就会死掉。
师傅坐在田埂上呵呵笑。说,现在的道士哪有这个本事,过去的道士要拜了将会做法,说不定可以,现在的道士谁会拜将,拜了将也治不了将。师傅便开始讲拜将的故事,像一些生前活着的有能耐的人死了,一些有法术的人夜里就到人家的坟前去祭拜,祭七七四十九天,待把那人祭活,就用柳树条一捆,收在桃木罐里,那人就成了将。道行高的道士可以拜五个将,像手绢打酒,禾场架偏,都是道士念咒驱使将做的。道士拜将有好有坏,治得住将将就归你所用,治不住将将就会过来害你,把你弄得家破人亡,身首异处。
师娘一边捆稻子一边说,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等会他回家走夜路都不安神。
师傅说,做道士的还怕遇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