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算是广义的催眠吧。
照你这么说,催眠也太简单了吧。
本来也不难,别把催眠看得那么神秘。
有点意思。
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在对病人进行治疗时利用催眠原理,有意识地使用暗示方法,对病人进行心理干预。
有意思。
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了?
还跃跃欲试呢,没机会喽,没看人家已经把我拒了吗?
别急,机会还不有的是。
7
作家,是我。
你怎么找到这了?
我去门诊您不在,我就……就……
进来吧。
谢谢。
脸色这么不好?
又失眠了。
那你先在躺椅上靠一会儿吧,我得把这几个邮件处理一下。
……
你刚才睡着了。
没有啊,我就闭了会儿眼睛。
还没有呢,我一个邮件还没处理完,你就在那边打上呼噜了。
不会吧?!
别起来,就那么靠着吧。
那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在我这随便。
作家,您这躺椅可真舒服。
舒服吧?要不你怎么能睡着了。
您不是骗我吧?
没骗你,你刚才睡得还挺沉的。
我不信,我睡觉从来都很轻。
呵,你否认得这么坚决,倒让我想起了麦克尤恩的《深深睡眠,浅浅睡人》。
深深睡眠,浅浅睡人?什么意思?
是篇小说,写一个四重奏组的小提琴手。他像你一样,刚醒过来就不承认自己睡着了。医生对他说,你刚才睡得很沉,都没听见我在你耳边的拍手声。他坚决否认说,我通常都睡得很浅。你看你跟他是不是一样?
不一样。我睡觉的时候别说拍手,多小的声音都能听到。
是吗?那你告诉我,刚才你都听到了什么?
刚才我没睡。
好,就算你没睡。那你刚才都听到什么声音了?
开始是您敲键盘的声音,中间您接过一个电话,……后来……后来我刚有点迷糊,他就又趴在耳边叫我,你醒醒,你醒醒……,我只好把眼睛睁开了。
谁?谁叫你?
是……反正每次都是这样,每次我刚要睡着他就叫我,声音特别小,但就是不停,一直叫到我睁开眼睛他才会罢休。
他是谁?
……
你认识他吗?
……
你不认识?
……
是不是你想象出来的?小说里的那个小提琴手就想象出了一个人,他总感觉那个人在跟踪他,站在他的窗户外面或随便什么地方向他张望。但当医生让他把那个人画下来时,他却不知道那个人的模样,只画出了一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我知道他的模样。
你认识他?
……我认识。
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
不想说?
……
没关系,既然不想说,那就……
他是沈阳兵。
?!
8
沈阳兵?
对。
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知道,只叫他沈阳兵。
在哪遇到的?
北川。
……会是他?
应该是他。
……这么巧……
他说进北川县城里搜救时,看到那个沈阳兵正在奋力地扒一处废墟。沈阳兵喊人帮忙,他就带着两个兵跑了过去,看见在一个压塌的卷闸门下露着两只穿粉色运动鞋的小脚,这才知道下面压着的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他们虽然看不见小女孩儿的脸,但听小女孩儿说话的声音特别乖。小女孩儿告诉他们,自己是来姨妈家串门的,跟表姐一起被压在里面了。她说表姐都流血了,请求解放军叔叔先把她表姐救出去。他们能听到小女孩儿的表姐在里面一阵一阵地哭,但那个女孩儿却很安静,一声都没哭过。
救出来了吗?
那个地方很难扒,扒了不一会儿天就黑透了。这时他们已经连续搜救二十多个小时了,连队命令他们暂时停下,吃点东西再回来继续搜救。他这才想起问沈阳兵是哪个部队的,问怎么没看见他的战友。沈阳兵说他就是当地驻军的,地震发生时他不在营区,结果就跟部队失去了联系。他让沈阳兵跟他到连队去吃饭,沈阳兵不去,说自己有办法解决。结果他们刚一转身,沈阳兵就从地上捡起半个面包往嘴里塞。他一把打掉了面包,指着遍地的血迹残骸吃惊地问,你怎么能吃这?!沈阳兵尴尬地说,没事,这两天我都吃的这……他心里一阵难受,伸手去拽沈阳兵。沈阳兵还想挣脱,这时小女孩儿说话了。小女孩儿声音乖乖地说,叔叔你去吧,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把我们救出来。见沈阳兵不再使劲儿挣了,他就趴在地上对小女孩儿说,你乖乖地等着,叔叔一会儿就回来救你!说着,把身上带的矿泉水和方便面都从卷闸门下的缝隙塞了进去。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吗?
他们刚吃了几口东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接到了上级命令,命他们连队原地休息,早上八点转场进山搜救。
那这里怎么办?
这里的搜救工作由新来的部队接管。他一听就急了,跑去找排长说要带人回去救人。排长不同意,说那边已经有部队接管了。他说他们刚来不了解情况,我们已经救了一半了,得去把人救出来。排长说一班长,你看你的兵都累成什么样了?他们已经不吃不喝地干了二十多个小时了!现在是下半夜两点半,五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得出发,听说进山的这段路特别险,不让战士们休息一下,出了事谁负责?!他呆呆地立在那里,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了。一听他不去了,沈阳兵疯了般地冲着他大喊,你骗人!你明明告诉她等着你,说一会儿就回来救她,你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她那么相信你把命都交给你了你怎么还骗她!沈阳兵失望地后退着说,你不去,我去!我一个人也得把她救出来!说罢,转身就跑了。
这么说,只有沈阳兵一个人回去了?
当时,他默默地看着沈阳兵远去的背影,内心里一直在拼命地挣扎着。就在沈阳兵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把这个小女孩儿救出来,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安心了。他马上找到跟他最铁的三班长,悄悄告诉三班长自己要回去救那个小女孩儿。他估计只要两三个小时就能把人救出来,说他天亮前一定会赶回来的,让三班长给他保密,替他照看下一班。之后,他就趁着夜色偷偷地跑了。
后来呢?
他原以为两三个小时足够了,没想到一直折腾到大天亮。他说他和沈阳兵到后来都红眼了,什么危险都不顾了,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只想要把人救出来。最后,是沈阳兵拼死用肩膀扛住压在卷闸门上的水泥柱,他才把小女孩儿和她的表姐拖了出来。直到人救出来之后他们才发现,小女孩儿的伤比她表姐重多了。小女孩儿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只看了他们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他和沈阳兵跪在小女孩儿身边拼命地呼喊,但小女孩儿却一直没再睁开眼睛。
唉……
他说就是在这时,他发现沈阳兵有点不对劲儿了。沈阳兵突然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说,别吵,没看她睡着了吗?你那么大声会把她吓着的。接着使劲儿把他扒拉到一边说,你靠边,我来。然后就俯在小女孩儿的耳边,用很轻的声音不停地叫着:你醒醒,你醒醒……
这就是他听到的那个声音。
没错。后来救护人员赶来了,他好不容易才把沈阳兵拉开,又忙着帮救护人员把小女孩儿和她的表姐抬上担架送走……
等等,小女孩儿没有……
没有,只是深度昏迷。
还好,还有抢救的余地。
就在这时,他看见排长和三班长来了。原来三班长见他一直没回来,就报告了排长。排长拉着三班长一路寻来,路上差点被二次倒塌的房子砸着,虽然侥幸脱险,但排长的胳膊擦伤了。排长一见到他,立刻两眼冒火直冲过来,一把扯下他头顶上的迷彩帽,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声吼道:我他妈的差点被砸死!他垂下头看着地上的帽子,还没等开口就被排长一把搂了过去。排长紧紧地搂住他说,我还以为你小子死了呢!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他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地和排长、三班长拥抱在一起。那一刻,他们三人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沈阳兵呢?
他说那阵子他几乎把沈阳兵给忘了。后来有记者向排长了解救人情况,排长把他拉到镜头前说,这是我们一班长,就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小姐俩救出来的。他当时有点发蒙,忽然就想起了沈阳兵,赶紧四下张望,说不,还有……是我和……。到了这会儿他才发现,沈阳兵不知何时早已不见踪影了。
找到了吗?
没有,他们没时间了,马上就要出发了。
……我记得他曾经跟你说过,他们走得太匆忙了。
是说过,当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种令我费解的复杂表情。我立刻追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就随便一句话把我搪塞过去了。
后来,他再没见过沈阳兵吗?
没有,接下来再见到沈阳兵的,就应该是我了。过去我以为见到沈阳兵的经过不重要,所以没讲过,现在我特别想讲给你听。
……
医生,你在听吗?
再说好吗?下午我大会宣读论文,得赶紧去会场了。
9
作家,谢谢您。
谢什么?
昨天晚上我睡得挺好的。
是吗?那太好了。
这件事在我心里压了五年了,从来都没说过。
说出来心里是不是轻松多了?
是轻松多了。
能不能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
昨天接到团里的通知,让我5.12那天去给新兵做一场报告。
你不愿意?
我害怕讲这件事,一讲这事就会想起沈阳兵。我特别后悔一开始没说是沈阳兵和我一起救的人,后来就没法说了。所以每次讲这事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小偷,觉得是我从沈阳兵那里偷了个二等功。其实刚开始我想说,但排长不让。排长说,当然是我们在救人中起了主要作用,我们人多,他一个人能起多大作用?我为沈阳兵争辩,排长就骂我,说你小子别傻了,自己不要命又差点把我这条命搭上,到头来还想把功劳往别人脑袋上扣,把成绩往外军区推,你还有没有点集体荣誉感?
你们排长挺横的。
不,我们排长可好了。后来我才知道,排长早就料到我会偷偷跑回去救人。在我之前排长就找过三班长了,他悄悄地对三班长说,这小子肯定得偷跑回去,人不救出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我这辈子也不会安心。我不能吐这个口,但可以闭一只眼放他走。你就负责给我盯着点,一旦人没回来赶紧向我报告。
如果那天你真出了问题,排长是要承担责任的。
是啊,后来我才想到了这一层,当时排长要是真不想放我,我根本就跑不了。
你们排长还是挺不错的。
就是。所以我就想,还是得听排长的,因为这不仅关系到我个人,还关系到我们排、我们连、我们军区部队,我得有集体荣誉感。
我想,你可能在这件事上低估自己的作用了。你看,你是班长,沈阳兵喊你们去救人之后,就一直是你在现场指挥,后来又是你把个人的一切置之度外跑回去救人;最后,也是你和沈阳兵一起冒着生命危险把人救出来的。你看,在整个救人过程中,你是不是至始至终都起着主要的作用?
可是……
只是由于这件事是因沈阳兵而起,又因沈阳兵而坚持,所以在你的心目中沈阳兵的作用就放大了,你自己的作用就缩小了。你想想,我说的有没有点道理?
我不知道,我从没朝这上想过。
你不能对自己太苛责了,自责可以,但得控制在正常范围之内,否则会伤害自己。我觉得你对二等功就有点反应过度,超出正常范围了。其实,上级给你立二等功一定是经过综合考虑的,一定是因为你在抗震救灾中的表现比别人更突出,一定是因为大家都认为你配得到这么高的荣誉。
作家,听您这么说我心里踏实多了。
你得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最棒的。
我也想相信自己,可是我没法忘掉沈阳兵。每次他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都会冷不丁冒出一身冷汗。我特别害怕那样的早晨,一睁开眼心里就发紧,好像白天里危机四伏,心生恐惧却又不知是为什么,所以就特别绝望,特别想干脆结束这一切算了。我真的没法忘记他。
不要忘记他,他值得你记住。
那我怎么办?
把他讲出来,像给我讲那样。
太晚了……
不晚,什么时候讲出来都不晚。比如你这次给新兵作报告就可以讲,像给我讲这样。
可是……会不会……
不会。我听了之后就很感动,无论是你、沈阳兵、还是排长,都令我十分感动。
真的吗?
真的。
……那好吧,我讲。
讲完给我来个电话。
是。
10
我特别理解他作报告前的心理焦虑。
你好像挺有同感的。
没错,他使我想起了我在抗震救灾表彰大会作报告前的心情,我当时几乎崩溃了。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接受?
开始我以为只是让我给机关干部讲讲灾区的见闻。说实话,在灾区这两个月我经历了很多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事情,挺想给大家讲讲的,就认真准备了一个讲话提纲。没想到机关不同意,要求讲我自己在抗震救灾中的事迹。我说讲事迹应该让一线部队来讲呀,我一个作家又没救人又没负伤,我哪有什么事迹?机关说一个方面一个代表,你是代表文化团体的。到了这会儿我才弄明白,原来是要召开一个抗震救灾表彰大会,让我作为文化团体的立功受奖代表发言。
是你一开始就理解错了。
对,明白之后我就不干了,我说你们换人吧,面对在地震中出生入死的官兵,我一个作家怎么能跑到台上去讲我的事迹?这个话我讲不了。机关说,每个发言代表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由首长审定的,不经过首长谁也无权改变。怕我写的不符合要求,机关干脆替我写了个演讲稿。
呵呵,替作家写稿。
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有没有的事都敢往上诌,多麻人的话都敢往上写,让人起一身一身鸡皮疙瘩的演讲稿。我不是个不敢自我表扬的人,但实在经不起这么严重的自我表扬。我把演讲稿上的不实之词和肉麻的话删掉之后,就剩下了半页纸。机关一看就急了,说这是机关最擅长写演讲稿的大笔杆子给我写的稿,这个稿无论形式、内容、字数都很规范,用每分钟220个字的语速,不多不少正好讲15分钟,完全符合标准。我说好吧,是我不符合标准,那就找符合标准的人来讲吧。
机关可不会由着你任性的。
是呀,最后还是我认输了。知道我为什么认输吗?因为我发现面对这件事,不仅我无奈,几乎所有人都很无奈。我发现我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一件事,我面对的是一套自行运转的机关程序,所有人都是捆绑在这套程序上的软件,一旦进入了这个环环相扣的程序,就得严格按照规范走下去,谁也退不出来,谁也阻止不了。机关人员早已习惯了执行这套程序的指令,也由不得他们不习惯,谁不按程序走,谁立刻就会死机。我不习惯,我不想接受程序的指令,但如果我执意退出,造成死机的将不止是我,还会牵连一连串的机关人员。
我明白了,你是不愿意因为你影响别人。
对,所以我放弃了。我在删得乱七八糟的演讲稿后面写道:我特别想把手里这个破罐子摔碎,把这件事彻底搞砸。但我下不去手,因为我砸得起自己砸不起你们。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屈服。演讲稿改完不用给我看了,你们怎么写我就怎么念。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们改稿时手下留情,多少顾及点我的脸面,别让我上台念时太过难堪了。
真难为你了,在那样的心境下当众念那样违背内心的演讲稿,对你来说的确是一种心理伤害。我感觉你似乎一直都没从这件事中摆脱出来。
我以为咬着牙念完了这件事就能过去了,没想到一直过不去,至今还觉得可耻,瞧不起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你在被迫做这种与自己的价值观相悖的事情时,出现了心理应对不能的情况,这个过程必然会对你的心理造成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