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一直热得要死人似的,教室内外这个唠叨完那个又开始絮叨这刚刚入夏的异常天气。秦希像个幸灾乐祸的家伙,站在教室前面摆了个POSE,冲班里的男生与女生无耻笑着说:“帅吧?”
“帅——快赶上猪八戒了。”
“切,米雅谁让你冒泡的。哎哎那个林夏呢,怎么不说话,胆大包天了你啊。”
“秦希老师,你这是演哪出?猪八戒,还是武大郎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色衣着的秦希也跟着呵呵笑,然后站在讲台上又开始一本正经的样子。
“虽然上次我们班模拟考试突飞猛进,但是我们仍然要重视即将到来的第二次考试——”
然后又是一大通的废话,讲完所有人都已呈现昏昏欲睡之态。
下午四点多,教室窗户外面出现一张几乎整个学校的学生都熟悉的面孔。
“是高一年级成绩超好的那个男生哎。”
“丁小乐?”
“哎呀,自己抬头看呀。”
“嗯嗯嗯,真的是他哎。”
几乎出现在窗户外面不到两秒钟,班里的女生已经开始唧唧喳喳起来。
小乐脸刷地红了,喊了林夏一声,要他一块回家。
林夏回说要等个人,让他先回家。小乐总是那么乖,整天嘻嘻哈哈的,单纯天真让人不忍心去破坏一点儿。看到女生就脸红,然后逃掉,如果实在逃不掉就一直扫视其他方向,尽量不和女生对视,或者搓衣角。
林夏看了一眼小乐的背影,从第一天来到这个城市小乐便接纳了他。可是他很清楚他和小乐是两类不一样的人,小乐又爸妈,又温暖的家,而自己和朵朵注定相依为伴,寄人篱下。什么时候都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心贴心的近。不,是自己不能和他心贴心,小乐早已经接纳了自己,而自己背负太多太多,一切从四岁那个寒冬早晨便彻底陷入泥潭无法摆脱。
那是妈妈和姐姐消失的日子。
“是该到了去幼稚园的年龄了哈。”妈妈说。
新年一日日靠近,每天都是赖在被窝里被喊几遍才肯睁开眼睛。妈妈会生气地掀开自己的被子,给自己穿衣服,然后唠叨着说夏儿啊,不能老是这样睡在床上,这样会生病的,生病就要打针。
“我不打针!”
几乎是要把房子顶起来的响亮幼稚的声音,然后又使劲儿往被窝里面缩。妈妈掀一点,林夏就往里缩一点,不一会被窝已经没有半点温存。
整个一小泥鳅啊!
这是姐姐常常发出的感慨。
“小泥鳅,再不起床,姐姐进来要看你的弟弟了哦。”
“我不要你看。”已经站起来的林夏慌忙用双手捂着“弟弟”,然后两只眼睛瞪得大大,连嘴巴也撅起来,“妈妈,如果小初再要看我的弟弟,我就——我就离家出走,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嘴巴翘得高高的。
妈妈嘿嘿笑了,门外的姐姐也嘿嘿笑起来。
“小初不许笑。”一点也不像呵斥的语气,可是这是林夏最强硬的语气了。“妈妈也不许笑。”
可是妈妈仍然忍不住捂着嘴巴继续笑,林夏不肯放过地推搡着妈妈不让笑。
妈妈紧绷着嘴巴没半分钟,突然又扑哧笑了。
爸爸进来了,很浓很刺鼻的酒味儿。见到爸爸仿佛见到救星,林夏立即朝爸爸喊道:“爸爸,妈妈,还有小初笑我。”
“——”男人几乎看了半天没有半点喜色,脸色依旧很阴沉,然后没有说话消瘦的身体轰然坍塌似的倒在床上。
这回,妈妈和窗外的小初没有了笑声。
傍晚,然后天色更晚,直到连房间外面也彻底没了声响。妈妈和小初再没回来。
天亮时候,躺在被窝里的林夏再也没人来喊他起床。晌午的时间,林夏从被窝里爬出来,跑出房间,站在阁楼上望下去,家门口是街巷正一片热闹。
熟悉的,陌生的,来往纵横交错的人流车流,突然莫名地孤单起来。
“哇”地一声,阳台上的林夏光着身子就呜呜哭了起来。
从此再不愿意想妈妈,还有那个总是笑他的姐姐。不,不是姐姐,是小初,他从来没有喊过她姐姐。
“林夏。”
思绪被打断。
“——”林夏没有应,不用多想这样直接喊自己名字的女生,除了米雅这个学校还没有第二个人。
“林夏。”
“哦。”林夏蹲下系鞋带,“米雅,你先走吧,我要接一个人。”
“接谁?”
抬头看米雅,正一脸失落的神情,林夏说:“一个女孩。”
“林夏,你混蛋!”
然后用力甩起书包背在背上,大步流星地离开。
女人真是嬗变,不就说去接个女孩嘛,切。
林夏系好鞋带,大步赶上米雅,小声在她耳边说:“米雅,等等我嘛。”
“不等,别缠着我。”
“真的?”
“屁小孩,谁稀罕你,走开。”
“什么屁小孩,你就不是屁小孩?”
“懒得理你。”
米雅跑起来,赶在红灯之前穿过了斑马线。而林夏则被拦在斑马线外,然后苦笑不得看着米雅走到马路的另一面。
“米雅。”
林夏喊了声,米雅还是没有停下。终于赶上绿灯穿过马路,气喘吁吁地追向米雅。
“米雅,你要是再不等我,我可要说厕所里的那件事了。”
她站在那等他,也是哭笑不得。
“哈,这个可真管用呀,下次再不听话我就冲着马路大喊,喂,那个厕所里自慰的女生等等我啊——”
林夏一副少有的得意的笑脸,还有手舞足蹈更是罕见的动作,夸张的模样在人流稀薄的马路上近乎完美极了。
事后米雅常说,闷头鳖一样的林夏那会怎么就那么欢快地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来了呢,真是搞不明白,哇,你平时酷酷的模样是不是全是装出来的呀。林夏不说,米雅还是一个劲儿地要他说,说嘛说嘛,快说你们这样的小屁孩酷毕了的表情是不是全都是装出来的。
可是那些话都是事后的事情,这会米雅可不是这样子。
“林夏,流氓流氓流氓——”
“流氓老婆,我们走吧。”
林夏说着拉起米雅的手。
米雅一脸不乐意,不一会时间便扑哧一笑和林夏手挽起了手。仿佛还是幼稚园里的时光,两个人用力甩起书包,然后飞跑起来。
“哎呀我的书全掉出来了啦。”
米雅大喊起来,林夏不耐烦地回头看时她的课本正哗啦地从书包里飞出去。
两个人蹲在地上捡课本,突然都呆住了。
“林小乐你******听清楚没有,再多管闲事有你好受的。”
“我——我——”挣扎的声音。
——那是巷子里传来的声音。
——尽管只是两句简短的话,可说话的两个人都是林夏十分熟悉的人。
林夏站起来跑进巷子。身后的米雅喊着“等等我,等等我。”
四个人围着小乐,个个凶得要把瘦弱的小乐吃掉似的,为首的是和林夏有过几次交锋的高皮皮。小乐捂着肚子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向下滑,左眼红胀得像个鸡蛋似的,嘴角鲜血流一脖子,连舅妈前几天刚刚为他买的白色衬衫也染红一大片。
晴朗的艳阳天,冷得发抖的冬天深夜,阴雨的上午,还有几乎还没睁开眼睛的破晓时分——那些熟悉的时间连带着痛苦的记忆一起欲压过来。几乎所有那样的时间里,事情的发生地点都是北方家里的阁楼上。
然后时间轻轻滑到那些片断里,爸爸的手掌不分青红皂白地刮过来。
幼小的身躯从来都没有反抗过,爸爸巴掌不停地抽着,林夏啊啊啊地跟着疼叫,后来竟然不疼了,嘴角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爸爸总是那么没有常性,甚至连巴掌也刮了一会就不耐烦了,像个好人一样突然收了手。林夏滑坐在地上嘴角开始疼痛难忍起来。
如果是阳光高照的天气,脸蛋血红血红的孩子会爬起来,爬到窗户前努力趴在窗户上,眼睛望着阁楼上空,然后是更远的地方。不停歇地望下去。可是每一次被打之后长久的凝望都没有望见记忆里的两个亲昵的人。
是妈妈和姐姐小初!
横七竖八的记忆就那么突然地袭击过来。
而现在的小乐,样子多像曾经的自己啊!
林夏怒视着走过去,他的眼神里谁都可以看到一场必将发生的恶战。
米雅死死拉住他,并且冲那边大喊:“皮皮,你们耍流氓也不看看对象,丁小乐招你们惹你们这些混蛋了?”
林夏直直地看着高皮皮,一直在往那边挣扎着要闯过去,米雅死死拽着不放。
“米雅,你松开!”
“我不松,林夏,别打架好吗?他们那么多人你斗不过他们的。”单薄的身体快要抵挡不住林夏的挣扎,米雅冲高皮皮大喊:“高皮皮,你他妈要是还把我当朋友,就带着人给我走,你他妈听到没有?”
“****你妈,你他妈凭什么指挥皮皮哥,你他妈做别人的女人就他妈少在老子面前耍威风——”
高皮皮身边的那个小兄弟还没有说完,脑袋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你他妈给我住嘴,谁让你****的,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高皮皮顿下,接着说:“米雅,以后你我没有任何关系,下次见了就是仇人,记好了给我。”
然后,大群的人趾高气扬的离开。
林夏声嘶力竭,瞪了米雅一眼,那边小乐还依着墙根疼痛地快扭曲成一团。
——为什么到头来两边不是人呢?
——为什么到头来自己成了罪人呢?
——为什么到头来这场止息的战斗要用自己的快乐来换取呢?
雨哗啦哗啦地下起来。
米雅一直站原先的位置,傻乎乎的。
第一次这样傻乎乎的,一次次问自己,是自己错了吗?
雨越下越大,还是那样站在那。
奥迪出现在巷口,一个中年男人没有打伞就跑了过来,抱住她。
“爸,为什么我总是做错事呢?”
“米雅没有做错,谁敢说米雅做错事了,你们老师吗?呵呵,他们要是再让你受委屈,老爸再也不给他们钱了。”
“爸,不是,不是那样的。”
“好了,好了,咱先上车,回家再说好么?”
一个漂亮的姐姐打着伞跑过来,雨水溅上她的短裙,下面****光滑的细腿让米雅厌恶极了。
“米总,快让米雅上车吧,这雨越下越大——”
米雅几乎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说:“爸,我们上车。”然后,一个人先跑上了车。
米雅抢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车子启动的时候,米雅突然转过头问后车厢里的那个女孩:“哎,你多大啊?你男朋友放心你这么晚在外面吗?”
“——”女孩没有说话,脸拉得长长的。
“米雅!别胡说,你暖暖姐看到你在这,特意告诉我的。”
“不稀罕。”米雅仿佛忘记什么似的,突然又说:“哎爸,除了我您既无儿子又没第二个女儿,咱们家就我一个吧,我哪来的姐姐啊?”
人和天气一样潮湿,要淋一场大雨才知道一些屁道理似的。
扶着小乐没走多远,天就哗啦哗啦下起雨来,而且雨越下越大。
快到舅舅家门口的十字路口,大片的雨伞阻断了交通。再靠近点可以看到警察围了个很大的椭圆型圈圈,鲜红的血液淹没整条马路,掺杂在雨水穿过那些打伞围观的人们蔓延出来。
突然,林看到舅舅紧靠着那些警察站着,悲痛万分。
朵朵?
林夏疯一样的跑过去,大喊着朵朵的名字。
拨开一层层的人群,硬生生挤过去。然后看到被人架走的白布下伸出的小手。
放学的时候,朵朵站在教室外面屋檐下等候哥哥来接她回家。看着天慢慢变暗,朵朵撅起小嘴吧。
——嗯,哥,我生气了,我是真的生气了啊!
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看见哥哥的身影。
——哥哥从来不迟到的,今天——今天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出现呢?
嘴巴撅得更厉害,索性把书包放在一旁然后蹲下来,看着校园里安静的景象。
哈,那个李天天也没走呢,正捣弄着他的小单车。那辆小单车真好看,我什么时候能有一辆就好了。李天天这几天已经不再嘲笑自己了,很听话了。可是总怪怪地笑着看我。
“林朵朵,你哥哥还没来接你吗?”
甜美的声音,是老师的声音。
“嗯嗯嗯,不——不过我哥一会就来了,我哥不会骗我的。”
“呵呵,好。”老师说着走开两步又回头说,“朵朵,你哥不来接你,不准走哦。”
“嗯,马路车多嘛,我知道了,老师。”
朵朵又蹲下来。
“朵朵,你哥哥不来接你了吗?”
“呃?。”朵朵一惊,抬起头看,是李天天,“谁说我哥不来接我了,我哥一会儿就来。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呢?”
“我——”李天天咬着手指头,“朵朵,我送你回家吧?”
“嗯?为什么要你送我回家呢?”
“电视里的都是这样的。”李天天拔出手指头,“电视里哥哥和姐姐都是一起回家的。”
“呃?电视里?”
“可是为什么要你送我呢?”
“我——我喜欢你啊。”
“我又不喜欢你。”朵朵突然站起来,拎着书包跑开。
李天天去推车子,不住地喊:“朵朵,等等我等等我——”
朵朵再转身的时候看见李天天正推着车子追她,可是他看起来不但不会骑,好像连推都推不好。
“哈哈,笨蛋李天天。”
“那是我听见的朵朵最后的声音,我以为她还在校园里玩等她哥哥呢,万万没想她跑出了学校——”
事发现场,林朵朵幼稚园的班主任向警察描述着当时的情况,到了这已经难以自制。
是的,那个鲜花般可爱的孩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事故就是十几分钟前的事情,目击者称车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四五十岁,大腹便便,还有个年轻的女孩子,20多岁,车子弯弯曲曲驶过来,后来就发生了车祸。
这个初夏的雨天,朵朵花一样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才短短的5岁,短暂得让人万分悲痛。
——如果回来早一些,那么现在自己也许正牵着朵朵的小手漫步雨中,朵朵会突然调皮地跑出雨伞淋雨,踩那些积水。哗啦雨水落下的声音淹没朵朵红色皮鞋踩下去发出的“哔叽”的声音。有点失望吧,不然怎么又撅起嘴巴了。
——如果没有和高皮皮发生过口角,和自己相依的朵朵现在会仰起脸看自己吗。会的,一定会的。哥,怎么又皱眉头了呢?哥,我以后再也不吵着要回老家了,嗯,真的,我这回不耍赖的。哥还是不相信朵朵吗,朵朵真的不再闹着回老家了。
——如果不是自己一向自以为是,那么连丁小乐也不会遭遇那样的痞子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