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傍晚。
米雅接到林夏从外面打来的电话。
电话是从左岸咖啡屋旁边的电话亭里打过来的,林夏常说咖啡屋里播放的那首《伤城秘密》是他特别喜欢的,而现在米雅在电话这端正好听到这首歌:
我并不是我哪一个是我哪一个都错镜子里是我吗我的手总抓不住快乐不过是一口气我的心最放不下风里的日子
飞也飞不高没翅膀不算天使坠落人间的一首诗写的是你吻也吻不到紧握着我的双手最后的愿望不回头你带我走带我飞出去告别这伤城——
米雅的思绪跟着电话那边传来的林夏的话语飞过江海,飞过稻田,飞过村庄,停留在北方糟杂的街道里。那里是林夏和朵朵出生的地方。干燥,冰冷的北方冬日的画面浮现在米雅的脑海里。
如果不是亲耳听林夏自己说出来,米雅怎么也不会相信林夏从小受了那么多的苦,想想那该是多么糟糕的环境啊,可是他倔强的长大,甚至特别出色。狠毒的父亲,狠心的妈妈和姐姐,善良的继母,还有可爱的朵朵,一个个模糊的影子闪现在米雅的脑海里,她再也不能让林夏独自承受孤独不安了,她疯一样跑出了家门,一边拿着手机放在耳朵上,一边往上岛咖啡屋赶。
——等着我,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再也不是孤独的。
——等着我,我要给你温暖,哪怕一丝微乎其微的。
——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思绪随着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被带回到川海,带回到前几天朵朵死的车祸现场,米雅大汗淋漓地赶到林夏所在那个电话亭外。
左岸咖啡屋旁边的电话亭外,林夏拨通了一个电话,先是温和男人的声音,而后才是因为自己而憔悴不堪的女孩的声音。
冬天,阁楼似乎也冷得发抖摇晃起来的早晨,林夏几乎还在做梦,梦里妈妈和姐姐小初回来了。妈妈抱着他,说以后再也不走了。小初也说,夏,姐姐以后再也不笑你了,再也不要看你的小弟弟了。
“你还说你还说,妈,她还说我小弟弟呢。”搂住妈妈并且让她为自己出气。
“嗯嗯嗯,可不能再说弟弟了,再说看我不打你屁股。”
妈妈呵斥小初,里面有他不满的笑容。
“不嘛不嘛,妈你现在就打她屁屁,现在就打——”
“起来,给我起来。”
然后,梦就随着这样粗暴的声音提前宣布结束。
还是天蒙蒙亮的时候,爸爸强行掀开林夏的被子,林夏的美梦彻底结束。
跟着爸爸下了楼,客厅里来了个算不上漂亮的女人,可也不丑。事实上,或者这个女人真得挺漂亮的,只是在他心里所有的女人都没妈妈漂亮。对,所有的女人都不可能有妈妈漂亮。
三个人尴尬地面对面站着,还是爸爸打破了平静。
“林夏,喊妈妈。”
在这个女人面前,爸爸果然温和了许多。
“——”
林夏一直瞪眼看她。一个字也不想说。
“说你呢,听到没?”爸爸不能继续伪装下去,大发雷霆。
“我妈妈死了。”
然后大步大步地跑上阁楼。
林夏听见那个女人为自己开脱:“没事的,他总要点适应的时间。”
这是妈妈和小暖离家出走之后的第三个年头。
林夏是不喜欢看见这个女人的。她代替了妈妈的位置,凭什么呀。
林夏一回家就呆在阁楼上任凭爸爸怎么喊,也不下来。不再担心爸爸会突然打他,因为那个他不怎么喜欢的女人会护着他。
可是,林夏仍然不喜欢她。
几年过去,女人有了个孩子,叫朵朵。女人时常抱着还在吃奶的朵朵看林夏,说,看哥哥多棒,年年都是学校第一名,以后朵朵长大了也要学哥哥那样,年年拿第一。
林夏起身走到窗户前,麻木地关上窗子。再后来听到之前站在窗外抱着孩子的女人下楼。
是的,她从来都没说过半句伤害林夏的话,从未有过。
朵朵会喊人了,喊的第一个人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却是哥哥。
她在离自己学校不远处的工厂做工。
多么来之不易的工作!
不用多想,林夏便可以断定,那份工作不是爸爸为她找的。
初中的日子林夏整天呆在学校。一如往前的倔强宁愿吃食堂也不回家。于是,常常在随同学涌出教室去食堂的路上遇见她。
她微笑着看着林夏。
夏天热闹的校园,大家都疑惑这个沉默的男生为何见到母亲那般态度。不理不睬,一句招呼也不愿打地站在她的面前。
“林夏,中午作业不多就回家吃饭,食堂的饭怎么能天天吃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大家都是这样。”
“哥哥。”朵朵甜甜的声音。
像个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在眼前,林夏一下乐了。也突然有点难过,一直躲在女人背后的朵朵自己竟然没有发现。
对着天空发呆的时间,林夏时常想,妈妈和姐姐消失了,现在这个家紧紧联系着自己的就是朵朵了。甚至想,生命就是和朵朵连在一起的一条线。如果这条线断了,那么自己或许再也活不下去了。
一个人孤单地面对父亲还不如让他去死呢。
她很聪明,放下带来的自己做的盒饭,走开留下不懂事的女儿和这个别的女人的、倔强的孩子在一块。
一会,她拉开女儿,说:“朵朵,跟妈妈回家吧,哥哥要午休了。”然后冲林夏微笑下,拉着女儿离开。
而他依然没有和她说再见,固执地站在原地。
她老了,老了很多,和几年前来到林家时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看着她的背影,生不如死,这个词突地就蹦出了林夏的脑袋。她来林家最初些日子,酗酒,好吃懒惰,脾气暴躁,等等等等,这些词像是在爸爸身上绝迹了一样,可是好景不长,爸爸很快又恢复以前的丑态。
是的,是丑态,再也不能超越的丑态了。不管以后怎样也不能做个爸爸那样的人,那样让儿子不屑的父亲。
她每月领回的微薄的工资是家里的唯一来源,她紧衣缩食节省下更多的钱却是为和她没有丝毫瓜葛、倔强的林夏缴学费。家庭如果这样下去,或许她还会好受点,可是那个男人时常粗暴地打她一顿,拿走所有的工资去喝酒,第二天醉醺醺地回来。仿佛那个儿子不是他的。
最后,还是也只有她东奔西走为林夏的学费借钱。
朵朵4岁了。
她总是笑着说,“朵朵,别耽误哥哥学习,哥哥马上要中考了。”
“嘿嘿,妈妈老是说哥呢。”朵朵趴在林夏写作业的桌子对面,咯咯地笑着看看哥哥写作业,一会又朝阁楼下面一直喊她下去的妈妈看看,惟恐妈妈突然上来抱自己下楼。“哥,你画得真好看,也给我也画一个吧。”
“呵呵。”林夏拧朵朵的鼻子,“朵朵也能画这么好。”
“嗯?我真的能画好吗?”
“嗯嗯嗯嗯,将来朵朵长大了读书一定比哥哥聪明。”
“哥,我画一个好不好?”
“呃,好啊好啊。”朵朵要下地从桌子对面爬上去,被林夏拉住,“从上面爬过来吧。”
朵朵笑了下,“妈妈知道了会打我的。”
“她不会知道的。”
小脚小手踩着林夏的书本趴到对面,书本可以拿起来,可是粗糙的桌面会咯疼朵朵吧。
朵朵拿起铅笔学着哥哥的样子画立体几何图,画一点抬头看一下林夏。
几乎快要画完,楼下便传来吵闹声。
“你放手,放手。”男人的声音似乎更加不耐烦了,大声骂道:“你再拉着老子,老子朝死里打你。”
“那是林夏的补课费,你还让不让他补课了。”
“补什么补。你说你松不松手。”
“——”
呼吸紧促,楼下没有声音,朵朵紧紧抱住林夏。
然后是不鲜的打击声,他对她也是那么残忍,像打她儿子一样的残忍。
林夏和朵朵慌忙下了楼,她奄奄一息横在桌腿那,没有丁点气力。
朵朵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林夏并排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紧紧地抓住林夏的胳膊。闹腾的年龄,却极为安静,痴呆地看着对面的墙。
“朵朵,没事的。”
林夏搂过朵朵,这个4岁的孩子让他感到不安。恐慌接踵而来,如果——如果——没有如果,朵朵不会失去妈妈的。
“哥,妈妈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妈有点累,要睡一会了才能出来。”
“哦。”朵朵又问:“为什么你不和妈说话呢?”
“——”林夏无语。
暗淡的天色,淤积起来的黑云终于在傍晚一阵狂风之后化为雨水,把这个城市冲洗一新。
她睡在床上,没有丝毫活下来的气息。
几年了,她好像从来没有生过病。可是一旦病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是肝癌晚期。
治疗,那是笔巨额的钱,可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她说自己已经没有几日活头了。
——为什么自己不能察觉她在一天天消瘦着呢?自己从来都没有作为儿女关心过她一次,以致她积劳成疾没有几天活头才大发孝心似的难过。
——为什么不能早日去掉那臭架子,真心对她呢?与她相比,逃跑的妈妈和姐姐真是无法比拟的渺小啊!
林夏坐在床前等候她醒来,还有朵朵安静靠着林夏。他不知道她醒来后说什么给她,或许应该祝贺她彻底摆脱了这个男人,也或许让她坚强下来不要离开,朵朵还小呢。
她微微睁开眼,颤动着嘴唇:“夏啊,朵朵打说话第一声就喊哥哥的,以后你替我照顾她,好吗?”
简短,类似告别的话,让人揪心。
“——妈——妈,我会的,我会的——”
“你——你喊我妈吗?你是喊我妈——”
林夏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眼泪汪汪地说:“妈,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懂,我会照顾好朵朵,我发誓自己饿着也不要朵朵饿肚子。”
女人抚摩着林夏的脸颊,好想告诉他,从第一次见这个孩子她就莫名地喜欢上了他。后来,面对那个粗暴的男人,自己不是没想过离开的,可是真的走了这个从小受苦的孩子该怎么办呢,留下来总能让他少挨几顿打,多点温暖吧。
夜幕下,她合上了双眼。
半个小时后,爸爸摇晃着醉醺醺的身子哼着小调进了院子。
不久,家里来了另一位女人,凶婆娘,还带了个和林夏差不多大的女儿。女人凶巴巴的,几天就把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坏毛病尽除,平时说话总是一副骂人的口气。
坏婆娘容不下林夏和朵朵的。更糟糕的事,爸爸也在第二年春天死于车祸。春末,林夏和朵朵被男人送到南方舅舅家。
几乎全身心地放在朵朵身上,朵朵还是夏天一场前被车祸夺去了生命。
“所以,你发誓要好好照顾朵朵,朵朵是你的唯一?”
“——”
“几乎全身心地放在朵朵身上,朵朵还是被车祸夺去了生命,所以你——”
“——”电话那边开始一阵沉默。
“就是那天——小乐被高皮皮拦在巷子里——结果耽误了你接朵朵的时间,所以你那么恨高皮皮——”
“米雅,我们不会再见了,你不要再找我了,我要去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上,开始我阳光的生活,每天都可以对着别人开心地笑。”
林夏无比惊讶地看着满头大汗的米雅,以及她身后那些人。
“林夏,林夏,你转身看看背后。”米雅站在他背后微笑着,“林夏,以后你不会是孤独的,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和你分担悲伤。”
米雅看着电话亭里的林夏无比吃惊的眼神,那双眼睛让她揪心地疼。仿佛意识到什么,转身一看身后站满了警察,脑袋突然要炸掉了一样,来来往往,纵横交错的人流车流,越看越花。嗡嗡的,身体开始倾斜似的,旋转,然后天地也跟着自己旋转。
“林夏,我——我——”
林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哭出声,“米雅,你骗我!”
“我——我——”米雅没有说完昏倒在地上。
天暗淡下来,没有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