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一听,简直如同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五雷轰顶啊!人人都签约了,唯独没有我。把我这个冠军晾在了一边儿。没有商演,没有广告代言,我当这个好身影干什么?就为给人家来拔萝卜、拆院墙、起猪粪的?不去挣钱,我们家的房梁什么时候能赎回来?
我娘气愤。七七一过,草草吃完了县里最后一顿酒席,我娘拉着我急速返京,去找制片人。要跟他们说说清楚,得了名次后,为什么节目组不负责给推荐商演。
左找找不着人,右找找不着人。制片人一看我娘电话就不接,一见我娘电话号码就给掐断。急得我娘啊,挖门盗洞,好不容易打听到他常去的一个夜总会叫做“霍乱时期的爱情”。于是趁着月黑风高,娘牵着我一阵风似的奔将过去,好歹算把他堵在装饰豪华的蒙娜丽莎按摩床上了。
留着北京板寸头的制片人极其不乐意地从床上爬起来,穿着桑拿房里那种横路进二式的细条纹裤衩背心,趿拉着拖鞋,浑身带着一股子澡堂子味,在休息大厅里接待了我们,满脸写的都是不耐烦。
听我娘开口说明来意后,制片人说:“大妈,你有没有搞错?我们这是临时剧组,不是国务院常设机构。干活都是一把一结的。节目一完,就散了。你别来找我。”
娘说:“不找你找谁?你承诺的东西呐?”
制片人说:“我承诺你什么了?你们要的东西不是给你了吗?你还要什么?”
我娘不识相,说:“那是。我们当上了冠军。可是接下来的商演和代言你们得负责推荐啊!”
制片人说:“谁说要推荐了?”
娘说:“怎么没说啊?其他几个选手不都按签约合同给推荐了吗?”
制片人说:“那你也按合同去找吧。跟谁签的找谁去。”
娘说:“我们哪有合同?咱……咱那不是事先口头说好的吗?”
“哦?你是跟谁口头说好的丫?”制片人眯缝着眼,态度轻慢,故意把“丫——”字拉得很长。
我娘顿了一下,狠了狠心,说:“要,要不……咱听听元芳怎么说?”
我娘这时候端出元芳,简直太不得体了,简直都把我吓一跳!我赶紧悄悄扯了娘衣襟一把,制止她这种冒失行为。同时我也很担心制片人会动怒。
没想到制片人一点都没怎么着,人只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嘴里嚼着茶叶,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行啊。”
就这一句,就把我娘噎住了。她一下子卡壳,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才说:“那你……你……怎么也不能就不管了吧?”
制片人这回真撂脸子了,“噗”地把嘴里嚼碎的茶叶末子往地上一吐,茶杯盖“夸嚓”往杯口一磕:“管啊!怎么不管?就您那女儿,嗓子还没开苞,腿还没开胯,什么特长没有,怎么管?人别人签那些公司,她去得了吗?自己多大能耐自己不知道?要我说,回去,该干嘛干嘛。出来混,是要有本钱的……”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被羞辱得泪花在眼里打转,扯上我娘就走。
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一路上,我都含悲忍泪,不敢放声。制片人说得对,那几个人签约的公司,我都干不了。我不是凭真本事上去的,根本走不远。原先听到说别人都已经给推荐签约,我还感觉到自己受了骗,以为自己受了制片人的骗,受了导演舞台监督等等一切人的骗,还以为我被这个娱乐圈给耍了,我使了银子,他们却骗了我,给了我一个空名,过后却不兑现承诺。
我到现在才明白,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是自己骗自己,骗人骗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真相信我的本事过得硬,真相信我是最后得了第一,真的相信我就是那个堂堂皇皇的“地球好身影”。
骗人骗到最后,使自己都相信了,无疑是进入一种行骗的境界。
惭愧啊!
在金钱与利益的驱动下,所有的事情都走向了最初设计的反面。结局往往都与初衷背道而驰。
我知道,现在再找谁也没用了。
只有我娘不甘心失败,她老人家火速返乡,跟县里谈判,敦促县里尽快投资把打造“小鹭鸶故里”计划落实。现在,她能够紧紧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县里。
“信谁也不如信政府啊!”我娘在电话里感激涕零语重心长这样告诫我说。为此,她必须要把我吹得更大,把我的地球人形象叫得更响。娘将我镀金的桂冠当堂供起来,把我的比赛录像一遍一遍当街播放,供零零星星的散客们朝拜瞻仰。她每次出门脖子都梗梗着,椎间盘突出的老腰也故意端起来,直溜溜、板儿板儿的,抬头挺胸上街。她如今是地球人冠军的母亲了,可不比从前只是普通模特儿的妈妈!街坊邻居谁要问:“你们家小那谁,小鹭鸶还啥时候回来呀?”我娘她老人家总大声说:“她现在演出忙,哪有时间回来!马上就要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开个唱了!再说,咱这块儿连个五星级饭店都没有,她回来住哪儿呀?”
她的谎话吹得越大,我就离故乡越远。在我娘的阵阵吹嘘声中,我回归故乡的路,活生生被掐断了。
我呢?我载着“地球好身影”冠军的头衔,重新回到三里屯酒吧驻唱,赚一点小费。白天就继续到原来的野鸡模特儿队走T台,等活干。碰到机会好,有时会有三五千的出场费。
经过这一场折腾,我认识了自己,认识了世相。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只能打小怪兽。人生不能够打折扣,硬赶鸭子上架是不行的。
人啊,谁都做不成别人,只能本本分分做他自己。
我的脚步“康登康登”走在漫长的T台上,说不出的沉静和洗练。以前走T台,我总也做不好目空一切的冷峻表情,还总被队友嘲笑,总挨师傅批评。那时的我,面对世界,还有许多战战兢兢的爱、强烈的欲望和梦想;现在,当我身无一物,带着不光彩得来的荣誉、有如胸口戴着巨大的红字走台时,我却做到了。我做到了目空一切,心如止水。我做到了用更辛苦的劳作,勤勤奋奋的打工,洗身,赎罪,彻底埋葬一个虚假的桂冠带给我的人生羞辱。
5
终于到了结尾说再见的时候了。《Time To Say Goodbye》,我在酒吧里演唱月光女神莎拉?布莱曼的《告别时刻》,这是她在戴安娜王妃葬礼上演唱的,后来还和盲人歌唱家波切利合唱过。那种天籁,忧伤、悲切。然而,不后悔。在经历了一场变故之后,我唱歌的气息声脉竟然全都打开,自由跨越三个八度游刃有余。
是该告别的时刻了
那些我从未看过
从未和你一起体验的地方
现在我就将看到和体验
我忧郁而深情地唱着,自顾沉浸在歌曲的意境里。酒吧老板悄悄过来,递过一个条子,说座下有个法国人想跟我谈谈。我点点头,表示可以。
一个身穿唐装、脚踩中式黑口布面功夫鞋的法国人款款走到我的面前。他自我介绍说是法国经纪公司的猎头,来中国物色模特儿的。他已经在两场时装发布会上见过我走台,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今天他特地跟踪来我打工的酒吧,要求和我见面,问我要不要去法国,当模特儿。
酒吧老板一听,非常高兴,忙插话说:“哥们儿,算你眼毒嘿!我们这个小鹭鸶,可不简单!她是‘地球好身影’电视大赛的总冠军!”
“什么?地球好身影?没听说过。”法国人萨科奇说,“我嘛,个子矮,所以,就喜欢女人高个子的。”萨科奇用拐着弯儿的普通话说,“我喜欢小鹭鸶的中国气质!你看,她的细长眼睛,睁不开,总像梦没醒似的,多神秘!关键是,她有东方式的空洞和傲慢,目空一切,太像东方神秘主义代言人。”
……
要问,后来呢?后来,这个萨科奇,成了我的老公。尽管他已经有过两次婚姻,第二个妻子还刚刚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但架不住他对东方小细眼的崇拜和迷恋,在赔给妻子一大笔费用办了离婚后,他还是跟我结了婚。没多久,我就成了法国“鹭鸶威登?老佛爷模特儿有限公司”的头牌。我要干的事情,就是每年大部分时间在世界各地巡演,闲暇时间,跟老公恩恩爱爱柔情缱绻。我们商量好了,等到有空,我们就准备生个孩子名叫雨果巴扎嘿。到时候我把我娘也接过去享受迟来的天伦之乐。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唉!怎么说呢?地球上的灯啊!就是这么着亮一盏,灭一盏。或者说灭一盏,亮一盏。这个灭了,肯定会有另一盏为你而点亮。人啊,关键是不能轻易放弃了梦想和希望。
原刊责编 王童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徐坤:女,1965年3月生于沈阳,文学博士。代表作有《白话》《先锋》《游行》等,短篇小说《鸟粪》曾获《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短篇小说《厨房》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