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角灯一起燃着,大殿里光耀得似白昼一般。黄缎毡儿铺着地,金案上素筵摆了上来,案几之上杯盏层叠。佛祖诞辰照例不饮荤酒,但宗室亲贵济济一堂,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
黎帝坐在首席龙塌上,那眼神依旧是万年冰封,清冷得煞人。
锦璎因最受黎帝的宠爱,特许紧邻御座,吴王锦瓯因为并没有成亲,便和夜宴一起坐在了锦璎的下席。
“皇姐,金陵是不是苦寒之地,看皇姐消瘦如此,真是让小妹心痛。”
夜宴如何听不出锦璎在婉转地说自己年老憔悴,但依旧是未开口先含笑。
“哪比得上九妹光彩照人,怕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难得的锦璎粉面低垂,一身火色的衣裙,灯光下似雪乍回色,容光夺魄,却比平日备添妩媚别致。席对面一名异域打扮的男子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几分邪气。
似乎感觉到夜宴的视线,他蓦然转头,那双眼似凌空扑食的鹰鹫,难掩血腥。她借着手中团扇不着痕迹地调转了视线。
双目交接的瞬间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夜宴暗吸了一口凉气,不愧是靠争战起国的西狄殷王,好重的煞气。
“皇姐,许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吧。”
谦和有礼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吴王锦瓯笑得如沐春风。
“王弟太过自薄了,怎会不记得你?”
夜宴过于生疏的语气让他的面上黯淡一下,随即他又毫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把额头几乎靠在她的肩上,就着这种极其亲昵的姿态,轻轻问道:
“金陵很美吧?皇姐。”
夜宴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半岁的弟弟,他可以称得上继承了黎帝和余德妃容貌的优点:微挑的凤眼,殷红的薄唇,艳冶得近乎妖异。此时却笑得几乎天真。
皇长子本应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可是黎帝却不喜欢他,据闻他出生之际,黎帝喜出望外地抱过后,便若有所思的有些悒悒,然后再也没有抱过他,渐渐的连余德妃也不喜欢起他来,立太子之事便一拖再拖了下来。
儿时,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们是极为亲密的,两小无猜,可是后来宫中的许多事情让他们被迫疏远。十二年过去了,他小心翼翼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被册封为吴王,可是此时锦瓯这一笑,即使真的仿若孩子一样的纯真而快乐,还是带出了一种长期在阴谋与权力中生存而隐藏的凌厉。
突然殿内的喧哗随着三名男子的进入而变得安静,一色胸前白鹇绣纹的青色五品官袍,略显拘谨地叩拜行礼。
高坐的黎帝淡淡地夸奖了几句,便叫他们入座。
夜宴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日思夜想的容颜。谢流岚比起记忆中的样子要成熟了许多,修长的身材由于有些消瘦而显得单薄,他还是一样的风华内敛,只比三年前多了几分的疲倦。他听了黎帝的褒奖后也只是浅浅一笑,没有表现出和同僚们一样的对这样天大恩宠多么的感激涕零,然后中规中矩地行礼叩头,一切完美得让人无法挑剔。
夜宴也看到,此时锦璎也是静静地看着谢流岚,那双含情脉脉的眼在如昼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的黑,如同夜半的太液池水,衬着她云霞一般的脸,美丽而多情。他们的目光中像是有一条透明的丝线相连,再也容不下别人。
夜宴的心不禁微微往下沉了沉,微微地害怕着,那样旁若无人的凝眸。
他可知道,她的心既然给了他,就再也容不下他人,也容不下他的背叛,容不下他对别人脉脉情深。
心思百转,终是化作勉强的一笑,对上锦瓯若有所思的视线。
“金陵毕竟是偏远之地,比不得镜安的繁华。”
可是轻轻地握住扇柄的手指收紧,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金步翠珠如云的髻发上摇曳,玉搔头掠青拖碧,珠光宝气流影,倒是掩盖了夜宴失去血色的面色。
酒到了半酣,黎帝凝舒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蹙着眉装似不经意地开口:
“夜宴,玑端怎么没有来啊?”
夜宴一惊,连忙起身回答:
“回禀父皇,舅父身体一直不好,又因为金陵路途遥远,鞍马劳顿,所以病了……”
“是啊,朕都忘记了,玑端的身体经常的不好啊,难怪此次北上光是侍卫就有三千,可与朕的御林军匹敌了。”
不无讽刺的一句话,让满场再次瞬时寂静。
“父皇说笑了,本是儿臣不好,身子一到夏季,咳得尤其厉害。您知道,舅父身体也是不好,此次北上琐事繁多,他照顾自己都有些吃力,所以身边自然少不了人伺候,多是多了些,但也没有三千那么多。以儿臣卑微之身,也确实有些逾制,但还请父皇看在儿臣病弱的份上,不要怪罪才好。”
一席话说得绵里藏针,这皇宫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一滴万艳窟,十载夏暑苦。这病根就这么落下了,而身为元凶黎帝,一时间也不知开口说什么了。
“夜宴,你身体不好最近可吃了什么药,我那里有些人参养荣丸,改日给你送过去一些。”
玉贵妃精致的嘴唇向上勾起,逸出的声音和蔼可亲,让人觉得暖意渗到了骨子里,也巧妙地化解了黎帝的尴尬。
“谢娘娘。”
夜宴落座时也收到了谢流岚惊讶的目光,她毫不回避地迎视着。
谢流岚紧盯她的眼,英挺的眉不是很舒展,带了些恍若错愕的愁思,却在看到她身旁的吴王锦瓯时,视线停顿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收回,一旁的锦璎则流露出猜忌而又惊疑的微妙表情。
看样子锦璎并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
北狄皇子悱熔,好似再也忍耐不住,目光中一阵狂躁翻涌着,蹭地站起:“皇上,微臣向您请求一件事,不知您能否应允。”
“哦?不知所谓何事。”
“请把九公主下嫁微臣。”
锦璎张了张口,愣然地瞪着悱熔,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会说出来。一旁的锦瓯却淡淡地笑着,夜宴感觉得出来,这并不是他祝福的笑容。
而谢流岚眼睛中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薄薄的情感,却不是焦急或是愤怒,其实这更类似一种无奈。
现在的大殿中和他们的心中一样,似乎都很乱,很乱。
神色一变,黎帝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唇角一抖,他微微佝偻起身体,在龙椅上蜷缩起来,开始剧烈地咳嗽。
对他这种经常性的咳嗽已经见惯了的何明绨,连忙上前轻轻顺着他的脊背拍着,又递过了一块绢帕,黎帝接过掩住了嘴唇。朝身后摆摆手,何明绨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好一会咳嗽方才停下,黎帝方才有些微喘地开口。
“锦璎的年纪还太小,朕觉得你们并不适合。朕还有很多未出嫁的公主,随殷王挑吧。”
席间又是一片哗然,如此爱惜锦璎而把自己其它的女儿像物品一样赠送,席间的许多公主不出意料地眉宇间都露出嫉恨,却也有为北狄殷王的俊朗而怦然心动的。
“皇上,臣只要锦璎公主。”殷王悱熔站在大殿的中央,攒珠金冠下的眼睛在烛光里带起凶狠的志在必得。
锦璎忽然站起了身,一双燃烧得像是火一般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看向自己提出婚约的悱熔。
“别说了,本宫不会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好了,今天就清楚地告诉你,本宫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皇上”悱熔却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是再次沉声道:“请皇上把九公主下嫁给微臣。”
夜宴可以感觉到黎帝那墨色的瞳孔渐渐地凝住,冰冷的气息慢慢外泄,皱紧了眉望着悱熔。
“你别以为本宫是在推搪你,本宫可以告诉你。本宫喜欢的人就是……”
“好了,今日朕的身体不适,改日再说好了,众位卿家继续。”
说完,也不理急忙起身躬送的众人,直接以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向外走去,长而飘逸的明黄色衣袍上,两肩和背后以七彩丝线绣着金盘龙纹,在飘荡着雨后潮湿的空气里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像是游曳在碧波中一样。
悱熔还想追上前再说些什么,却被同样准备离去的夜宴打断。
“王爷,父皇今日龙体欠安,再来留些时间给本宫,见一下十二载未见到的父皇,王爷看可好。”
“哪里,公主言重了。”
俊挺的眉毛讽刺地挑高,悱熔优雅的冷笑已出声,两人的目光再次交错,然后若无其事地错落。
悱熔终是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坐了下去。
夜宴出了殿门,不远处见着内侍们提着纱灯簇拥着黎帝,她快行了几步,步态轻盈地赶上前去。
“父皇。”
黎帝闻声停住了脚步,但是却没有转身。
“朕说过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议。”
雨后寒凉,黎帝早已披上了墨绒的披风,八宝宫灯上糊着鲜红的纱,烛光透过血色的罩在黑色流泉一般的披风上流淌,带着凄绝的味道。
“父皇,儿臣要谢流岚做儿臣的驸马。”
她凝视着黎帝的背影,那么优雅而冰冷,冰冷到凝视久了会有能被伤害的感觉,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再尝试一下,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在这个几乎没有感情的人身上寻找亲情。
“他喜欢你吗?”
许久黎帝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动。但虽然无法看见,她还是感觉到他的唇不着痕迹地抿起。
“儿臣以为这一点并不重要。”
“呵呵,是啊,夜氏的人从来除了自己不会考虑别人。”
听了夜宴的话,黎帝胸腔里长长地冷笑了一声,重新翩然迈步离去。在他身后,玄色的披风被一阵清风荡漾起来,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有着一种洒脱的绝决,可一片内侍青衣中仅有他一个似乎融进夜色的身影更彰现了孤独的感觉。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夜宴才把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缓缓抚上了眼睛,近似呜咽的笑声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此刻,只有自己知道,在那被覆盖的眼下,有着什么样的眼神。痛吗?不知道,伤心吗?也不知道。他们父女之间永远是这样,厌恶与被厌恶,即使此刻他已经濒临死亡,也不愿多看她一眼,明明站得如此近,心却被隔在遥远的天际,原来这便是咫尺天涯。
许久夜宴方才有些沉重地转身,然后准备离开,远远地却看一抹幽迷的身影缓缓走进,在满天闪烁的星光下,被镀上了淡淡金色的光彩。
“公主。”
像是没有一点生气、恍若幽魂的谢流岚走到了她的身前,长身一揖,起身时不想他三梁冠上长长的石青丝绫冠带的银八宝坠角,和她的打着同心结的宫绦纠结在一起,两种轻得似乎可以飞起的丝物就这样在暗夜里慢慢地缠绕在一起。
“看来真是注定的纠缠了。”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夜宴像是很好心情一样淡淡地笑着。
方才殿内饮的素酒,催着体热,汗从饱满的额上滑落。
同心结中系着的以压裙幅的玉佩,分明就是那块田黄螭琥印章。
那宫绦系于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上,他不敢伸手去解,亦不敢用劲拉扯,微弯着腰,知道她也看着自己,谢流岚的眼睛微微下垂,只看见那东方晓色般的裙,上面的金丝牡丹仿佛是盛开着,怒放着,带着恣意幽怨的妖艳。
夜宴缓步走近,纤细的指挽起宫绦解了开来,两条丝物,在夜色中各自滑过优美的弧线,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谢流岚却没有松口气,太近的距离隐隐可闻到她身上带着些甜腻的幽香,无端端心口一惊,只得后退一步,再次庄然行礼:“多谢公主。”
“谢大人,您客气了。”
星光下谢流岚看见夜宴正直直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忧伤。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挽起,金步摇得在鬓角上珠光摇曳,更显得一张脸晶莹剔透,仿佛在发着幽幽的光泽。
这样的夜宴让他在心里苦涩地一笑,只觉得心中不断地渗出一种名叫愧疚的情感,几乎想上前拥住她,但是把这个转瞬即逝的想法稍微滚了下,就立刻被另一个身影把这个渴望强硬地压到了心底,最后他砰的一声跪在地下。
“公主,当年下官并不知道您的身份,不管怎样,总之……下官有愧在先。”
“你……”
听到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她觉得嘴唇里一阵干涩。
“公主,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还是要跟你说,我……只能负你。”
夜宴只觉得一片的眩晕如同一片大网直罩下来,就觉得自己连心脏都在颤抖,疼得入骨,一片黑暗里仿佛有夜玑端火似的声音。
“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
“大人这话说的,好似本宫是吃人的鬼一样。”长长刘海下的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面前跪下的他,良久,夜宴掩唇而笑,妆花纱的袖子下一截如雪的手腕微微晃动着,更衬得上面她的重瞳比夜色还深沉:“你还记得,当年本宫说过,夜氏的女子一向都很执着,本宫给过你后悔的机会。”
“公主,总之是下官负了你,因为有人比我更早地爱上您……三年前一场大病差点死在科考的路上,是他关怀备至地照顾我,救回了下官这条命。”谢流岚微抬起头,那明亮的眼神中则带着无法形容的,隐藏在魂魄深处的,那名为的爱情挚热。“后来我辗转得知原来他倾心相恋的人是你,他……对下官有救命之恩……所以没有办法见他那么痛苦,爱就是爱了,无法抵挡。总之……下官负您……对不起,夜宴!”
说完,他带着一丝决绝离去的味道转身大步离开,修长身材上一身青色的衣袍官袍在风里翩飞。
在这个夜晚,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都选择离她而去。她爱他们,可是他们却都抛弃了她,身体中出现了一种魂魄都仿佛被掏空了的感觉。爱着啊,既然是爱不得,爱不到,那就以另一种方法得到占有吧。
夜宴看着他的背影很长时间,直到此刻她才允许自己软弱,拼命地咬紧了颤抖的嘴唇,转身向外走去。穿过九曲连波桥,绕过回廊,站在架下回廊上,望着那条密密的花荫遮着花径。正在出神时,忽觉一阵凉风,吹得她阵阵的冷意泛滥心头,冷得她把两条臂儿交叉抱住自己,缠绕在臂上的一袭轻得似乎可以飞上天际的披帛在风里慢慢地卷着,飘荡着。
半晌,她才发出低沉的干涩的声音。
“本宫不知您还有偷窥的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