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灵光一闪,丁一佳想到陈青白。她是HR经理,控制费用是她当仁不让的职责,后勤是她在管吧、人是她在招吧、工资是她在发吧、社保公积金是她在缴吧,她有什么理由可推卸的?没有。她处理得当,功劳是成都工厂的,成都工厂的不就是他丁一佳的?反之,如果她处理欠妥,员工闹起来,他再站出来,添油加醋向总部汇报。总部当然不愿意看着事情闹大,闹大了自然没有好处,于是给点特殊政策,他想公司所想急公司所急,危难之时显身手,力挽狂澜于倾覆。如此这般,安抚了员工,打击了陈青白,还当了好人,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
陈青白接到这个烫手山芋会是什么表情?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灰,由灰变黑;眼睛睁大再睁大,眼球都快飞出来;脸越拉越长,最后掉在地上当抹布拖地……想到此,丁一佳心里涌出一股难抑的兴奋来,陈青白,你也有今天!
说干就干,他拿起电话打给佟雪雪。这个烫手山芋必须借助佟雪雪之手甩给陈青白。按照凤凰电子业务报告流程,中国区人力资源总监才是陈青白的直接上司。
拨通电话,他佯装不知地问佟雪雪:“佟总,你是HR的老大,你看前段时间不是关这个厂就是关那个分公司,对于我们成都工厂中国区有什么考虑没有?你给我透点儿风,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丁总,你这个电话打得太是时候了,我正要找你呢,”佟雪雪不假思索地告诉了总裁办公会的决定,“下午总裁办会发正式邮件给你。”
“怎么说来当真就来了?行政经费减半还好说,可人工费降30%,你让我怎么降?佟总,你能不能通融通融,我们成都工厂……”
丁一佳显得诧异和为难。
“可以呀,你找邱总去!”佟雪雪笑起来。这笑把丁一佳吓得缩了回去,“得,我还是受命吧,找邱总不是找死吗?减就减吧,您别忘了告诉青白。”
最后一句话才是他真正的意图。
“放心吧,我跟青白去了电话了。”
丁一佳悬着的心落了地,他决定大胆实施螳螂捕蛇黄雀在后的计划。
陈青白接到通知,眼前浮现出丁一佳不人不鬼的模样来:身板瘦瘦的、个子高高的,西装革履、慈眉善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人瘦眼小嘴角笑的男人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反感丁一佳,也清楚他恨她,所以要是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她一般不愿主动到他办公室。
来到丁一佳办公室,敲了敲门,听到一个声音在房内喊“请进”,陈青白提了提气、挺了挺胸,推门而进,仿佛她不是走进总经理办公室,而是步入狼窝虎穴。
丁一佳笑眯眯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陈青白没有理睬他,冷冷地望了一眼。这笑让她警觉,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
笑在脸上僵了只一秒钟,就变成一脸严肃。
站在丁一佳对面,距离不过两米,陈青白感觉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丁总您找我有事?”话虽客气,但口气、神态非常不以为然。
心里装着大事,丁一佳懒得理会陈青白的无礼了。笑容很快恢复过来,他转到大班椅靠背后,指着墙边的一排沙发说:“陈经理你请坐,坐下说。”然后绕回来坐下,身子往后一仰,靠背塌下去马上反弹回来。
陈青白没落坐,直挺挺地站着,说:“没事儿,还是站着好,有事你尽管吩咐就是了。”
丁一佳两手放在扶手上,十个指头有节奏地抬起又落下。他斜了陈青白一眼,问道:“佟总打电话告诉你没有?”
“你是说明年的预算?”陈青白望丁一佳一眼,警觉地应道,“刚接到通知。”
“就是这事儿,你知道就好,我直说了吧,50%和30%,都不是小数目。你负责人力资源,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我正犯愁呢,”提起预算,陈青白心头就鬼火冒,把刚才的矜持与对立扔到南极冰川上去了,“总裁办公会这帮人简直是酒囊饭袋!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咋作出这样无知的决策呢?工厂有大小经营有好坏,岂能一刀切?而且说减就减!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要不干脆把厂关了得了。”
最后两句是她模仿佟雪雪的口吻说的。
丁一佳不语。陈青白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补充说道:“你要告我状你告好了,我陈青白敢说敢当。”
“你太抬举我了,我为什么要告你?告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的心情和你一样难受,要不怎么叫你上来商讨呢?”
陈青白一脸愁容。
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丁一佳坐起身来说:“你跟佟总关系好,要不你在电话里给她说说,看能否少减点?”
陈青白怒火中烧,一个堂堂的总经理居然推她去找佟雪雪。
“我算老几?你丁总是总经理、一把手,你搞不定,我一个小小的HR能搞定?亏你想得出来,要是我陈青白有这么大能耐,我还坐在这个位子上?”
丁一佳明摆着是在戏弄她,总裁办公会决定了的事,岂是一个小小的工厂人事经理说变就能变的?
“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了。”丁一佳哈哈大笑,“我让你上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这可是天大的事,马虎不得。凤凰文化你比我懂,美国佬只看结果不重过程。你要当心,弄不好会掉脑袋的。你回去动脑筋好好想想,弄两套方案出来。关键时候,HR的作用就体现出来嘛,哈哈!”
陈青白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正式通知踩着《回家》的音乐节拍终于到了。
陈青白粗略浏览一遍,回过头来逐句揣摩邱贻可的意图。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不用问就知是佟雪雪打来的。
“邮件收到了吗?”
“佟总,刚收到,正在学习。”陈青白不敢撒谎。
“降行政经费,总部统一出政策,你就不用操心了,把精力放在人工成本上,你那边有没有问题?”
如此大幅度地压缩开支,岂能没有问题?陈青白心知肚明,这话不过是佟雪雪惯常使用的客套语而已,并非当真问你有无问题。板上钉钉的事,有问题和没问题都得做,说了等于白说。佟雪雪最反感事情还没做就抛出来一大堆问题。“这不是解决问题应有的态度。”她常这样教育下属。
“佟总,我在收件人中没见你发给丁一佳呢,他若不清楚不支持可不好办,毕竟他是总经理。”
“放心吧,少不了的。给丁总的邮件是总裁办在负责。”
“弄不好会掉脑袋的”,丁一佳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脑海里跳出来,陈青白如实相告:“成都工厂受大环境的影响最小,减30%的工资在道理上说不过去……”
“青白,在员工面前你可不能说这种话。你好歹是公司中级经理,说话做事要同公司保持一个口径……你说的话有一定道理,成都工厂目前而言是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但今年运行良好并不意味着明年就一定良好,是不是?我们前期控制得严一点,后面宽松点,有什么不好呢?再说了,成都工厂业绩好,不是你们有多努力有多能干,是集团总体布局造成的。假如把成都工厂与烟台工厂定位对调一下,让你们负责欧美市场订单,你们还能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同舟共济是我们所有管理者应该统一的认识。
“你以为我愿意?但不愿意又能怎样?凤凰购买嘉华,不就是看中我们劳动力便宜吗?邱贻可是个人精!看了几张报表、到几个地方转了一圈,他就认定人员太多、效率太低。你我都是从嘉华过来的,我们的效率能跟美国人比吗?雇了这么多的人,产出呢?利润呢?惨不忍睹。
“我们现在美资企业,就要按照美国佬的要求做,你明白吗?并购快一年了,美国人没有大幅度调整管理团队,不是他们不敢动,而是没到动的时候。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看我们的管理团队是不是符合他们的价值观,是不是具有超强的执行力。这次大瘦身是最好的检验机会,不信你瞧,将会有一大批美国佬不认同的管理人员遭淘汰。”
陈青白听得一愣一愣的,仿佛第一个被辞退就是她似的。
“佟总,您放心,我不会给您丢脸。”
佟雪雪笑了,口气舒缓了许多,说:“青白你还年轻,后面的路长着呢。作为一名称职的HR经理,考虑问题要站在总裁的高度,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你跟我说这些丧气话没有关系,但要注意罗,不能在员工面前说。HR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是你个人,而是公司,知道不?在特定时间特定环境下,不恰当的一句话,有时威力胜过一枚定时炸弹,我告诉你……”
佟雪雪絮絮叨叨,陈青白听得有心没肠。
佟总就是佟总,永远是正确的,讲话永远有道理。陈青白能明白她的心思,但光她明白不管用,得让所有员工明白才行。员工光明白道理还不够,得理解、接受并积极配合、执行。工人没有佟总那么高的觉悟,他们在意的是能否按时足额领到工资?会不会被炒鱿鱼?至于工厂如何定位、公司亏不亏损、其他工厂能否熬得过,他们关心吗?也关心,但前提是你不能损及他们的利益,现在80后90后的员工,实际得很。
佟雪雪指示陈青白说:“你得抓紧,争取这两天与丁总商量出个方案给我。今天是12月12日,马上到元旦了。元旦一过,春节就在眼前。也就是说,邱总给我们的时间——全部工作日加起来就30来天。能今年搞定的最好不拖到明年,否则明年的压力更大。注意保密!方案未出台前,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不然就有大麻烦了。你做HR也有些年头了,应该知道利害关系,我不罗唆了。”
陈青白目光落在电脑右侧的台历上。12月12日,星期三,农历11月21日。本周只剩两个工作日,距离元旦节仅有12个工作日。
时间紧迫,晚上又得加班了。
3.陈青白又加班了
员工陆陆续续下班了,整栋行政楼里只剩下陈青白一个人。
楼道里空荡荡的,静得瘆人。她给马以子打了电话,让司机小刘晚上9点左右来接她,然后端了茶杯,慢腾腾地移到洗手间,倒了茶渣,冲了茶杯,又慢腾腾地移回办公室,从速溶咖啡罐里夹出一袋咖啡,兰花指一翘,撕下一角倒进茶杯,再移出门盛了开水,抿了一小口,双手抱于胸前,在接待大厅优哉游哉地踱了几步,接着上楼,在这个办公室前停停,往那个办公室里望望。
本来想找个人聊聊,却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也好,随便走走也行。
陈青白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红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隔着门上的玻璃能见着室内的座椅沙发。丁一佳踩着下班的音乐,溜回家陪老婆孩子去了。这个浑蛋!哪像个总经理?她不屑地哼了一下,没有停留,继续前行。
她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凡事得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允许含糊。按规定,公司有专车负责接送总经理上下班。丁一佳刚来公司就对司机小刘说:“你也辛苦,早点回家吧,我自己开车下班。”他要是真心实意体谅司机倒也罢了,或者家中有事,偶尔将公车开回家也没有什么,问题是他天天如此,而且偏偏有员工撞见他开着公车满载七大姑八大姨游都江堰青城山,问题就严重了。
她旁敲侧击提醒丁一佳注意影响,他爱理不理的样子让她忍无可忍,哪有这样带头违反规定的总经理?一气之下,她向佟雪雪、监察审计部和王任重发去一封匿名举报信。在接下来的电视电话会议上,王总不点名地批评了丁一佳,之后他才有所收敛。
今年年初,生产部招了一个工人,人都上班了,作为人力资源经理的她居然不知道。当陈美将新进员工劳动合同放在她面前要她签字时,她发现印象中没有面试录用过一个名叫宋举的操作工,问陈美,才知是生产部自己招聘的。按照公司规定,人员招聘是人力资源部的职责,未经允可,任何部门不得擅自招人用人的。她意识到其中定有猫腻,打电话给生产部经理董人。果然有问题!董经理吞吞吐吐地说:“宋举是丁总介绍来的,你说我能不要吗?”
《凤凰员工手册》第一章《公司天条》第一条就是“用人避亲”,严禁管理人员介绍亲朋好友进入公司。董人、丁一佳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董人无奈地说:“我怎么不知道这条规定?可我有什么办法,他是总经理。”
“总经理怎么啦?总经理就可以置《员工手册》于不顾?总经理就可以随随便便、为所欲为?成都工厂又不是他家开的。任人要避亲,这是凤凰电子用人的原则问题,别说丁一佳不能介绍亲戚进来,就是佟雪雪也不能。”
把宋举叫到办公室一瞧,人倒是精干。她问他与丁一佳的关系,宋举说:“丁总是我姐夫。”说话毫不隐讳,很理所当然。打发走宋举,她冲到办公室找到丁一佳,严肃地反映了这个问题,要求他立即辞掉宋举。丁一佳靠在大班椅上,跷着二郎腿,面不改色地说:“没错,宋举是我小舅子,也是我介绍他进来的。宋举这小子,人勤快、能干,脑子灵活,这不正是我们所期望的人才吗?公司有用人避亲的规定,我当然知道。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才难得,龚自珍老先生不是说过吗?要不拘一格降人才。用人用人,你不用用,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人才?用了、试了,不是人才再辞退岂不更合理?”
丁一佳歪道理一套一套的。他以为会把她唬住,没想到她不吃这一套。
“丁总,你说的没错,我们是要不拘一格用人才,但前提是我们不能违背原则。如果所有的管理人员都像你这样不拘一格用人才,都把七大姑八大姨介绍进来,这工厂还怎么管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说服不了谁。她掏出手机,当着丁一佳的面打给佟雪雪,并将免提打开,放在大班台上。
“佟总,我们工厂有个经理,没经过HR就把他的舅子介绍进来了,你说这个合同我签还是不签?”
佟雪雪不加思考就答道:“你有什么好顾虑的,当然不签,马上开除!你告诉那个经理,公司有公司的规定,如果不能接受,就请他收拾东西走人。”
让陈青白不满的事儿还多着呢,比如有员工向社保局投诉厂里没有按规定支付防暑降温费,政府一群人来厂检查,丁一佳吓得从厕所翻窗户逃跑;比如他有段时间老是上班迟到、进门不打卡、进车间不穿劳保鞋,员工抱怨大,质问她是不是总经理就应该特殊;比如最近几个月,到下班时间撒腿就跑,不管要讨论的事情是否讨论完……
她不认为这些都是小事儿。对于一个普通的员工,或许是小事儿,但是对于一个工厂一把手,可就不是小事儿了。
正是这些看似小事,或者说丁一佳认为是小事而她不认为是小事的事儿,让两人之间的隔阂和冲突越演越烈。对于冲突,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工作嘛,哪能没点冲突?没有冲突,那才不正常呢。坐在HR经理的位置上,职责使然,产生冲突在所难免。即使她不与丁一佳发生冲突,也会与李一佳、王一佳发生冲突,但只要是为了工作为了公司,只要是公正公平地按规矩办事,她胸襟坦荡、问心无愧。
陈青白喝着咖啡楼上楼下转悠,看似悠闲,其实脑子里一直悬着一个问题:减成本不难,难的是员工心甘情愿让你减。如何才能做到员工心甘情愿呢?答案是:1.减别人不减自己;2.如果非得减自己,宁可减福利也不能减工资。
陈青白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掏出一张白纸写起来。那就从减福利开始吧。
目前,成都工厂每月的人工成本基本上在75万,全年约900万,减少30%,相当于要减少270万。取消员工过节费啦生日礼品费啦结婚生子慰问费啦部门活动费啦什么的,全年可节约50万。这些福利国家没有明文规定非发不可,也不是所有企业都有,如果取消估计问题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