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界限分明的“海防派”或者“塞防派”。参与此次争论的朝廷重臣,并无人提出放弃海防或者塞防的建议,其所争论的焦点,集中在当时有限的财力条件下,应以何者为先。
李鸿章的意见是:“新疆不复,于肢体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之大患愈棘”,认为“中国目前力量,实不及专顾西域”。其具体方案则是:
一、停兵。建议朝廷停撤西北地区已经出塞及准备出塞的部队,令其“严守现有各边界,且屯且耕,不必急图进取”,停撤多余出来的饷银则移作海防之用。
二、经营。后世多诬蔑李鸿章曾宣扬放弃新疆,但其真实的经营新疆的方略则是“招抚伊犁、乌鲁木齐、喀什等回酋,准其自为部落,如云贵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李鸿章认为,如此则既可以挫败英、俄兼并之心,中国也不必劳师远征,实为“经久之道”。
这一方案是否可行暂且不论,但给李鸿章戴上一顶“放弃新疆论者”的大帽子,却显然不见得是尊重史实。
——李鸿章建议将新疆经营成“如云贵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是其被后世指责为卖国贼的重要证据。但把李的观点放置在1875年的中国,彼时,传统的“天下观”还远未被近代的“世界观”所取代,李鸿章语境里的“越南”、“朝鲜”,都不是近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而是中国传统“天下观”里面的藩属,其将“越南”、“朝鲜”与中国本土的“云贵之苗瑶土司”相提并论,即可见一斑。换言之,李鸿章从来都没有说过要放弃新疆,他所提出的建议,建立在1875年清廷的“天下观”基础之上。这种“天下观”在今日看来貌似荒诞,但在当时,却是清廷所竭力恪守的正统意识形态。
晚清传统中国向近代中国艰难转型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晚清国人传统政治理念向近代政治理念转型的过程。李鸿章在海防与塞防之争中所持意见,正是这一转型过程中的产物。后世之国人体会不到当日观念转型期的混沌与茫然,而简单地痛斥李鸿章为“卖国贼”,痛快固然痛快,却也可悲亦复可叹。
比较起来,左宗棠的意见则不存在理解上的分歧。左因为主张“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而在后世饱受赞誉,但事实上,李鸿章等所谓的“海防论者”也并不认为塞防不重要,其分歧不过是现有财力条件下,塞防与海防,谁该优先办理而已。与李鸿章认为海防危机更甚,应集中财力优先办理不同,在左宗棠看来,海防费用可以省去购船与雇船之费,因为福州船政局已经可以自己制造船舰,不必再动用西征的饷银;再者,即便不西征,画地而守,也不可能省出饷银供海防使用。至于李鸿章所谓海防危机重于西部边疆危机的观点,左也作了截然相反的论述,他上奏说:“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