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舞台上在演《四郎探母》,汪澜独自一人坐在后排角落里,看戏。
周末到天蟾看一场京戏,是汪澜消闲的保留节目。和其他呼朋引伴的看客不同,她一向是独自来去。大都市就有这点好处,一个妙龄独身的女子,不管她有怎样乖僻的私人嗜好,尽可以在私人时间里享用,而不须向旁人解说什么,小城市却难得这份清净。
《四郎探母》的开场,是《坐宫》一折。耳熟能详的唱段汪澜不觉得什么,听了许多次,这次才发现两人对白很是俏皮,四郎道:“本宫与你说话,不要在阿哥身上打搅!”铁镜公主嗔道:“你说你的,还能挡着我儿子撒尿不成?”生活永远是这样,男人心无旁骛地就事论事,而女人做事时还不忘时时关注身边的一切,究竟谁更累呢?到《探母》一折,四郎见了母亲,一拜再拜——“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接着向母亲诉说:“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每听至此,汪澜都禁不住泪盈于睫。年年花开,开心者有几?开心事有几?能够诉说的,还可一释愁怀;最难是过往的人和事,说亦无从说,说亦无人说。
汪澜看京戏,甚少关注唱腔情节,却对戏词颇有感触,即使熟捻的诗词,在京戏里听来也别一番韵味。京戏里的很多唱词,常是主人公自说自话,或自劝自省,或自表身世,寥寥数句,惊心动魄的事件,辗转半世的人生,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便淋漓尽致地展现眼前。
第1章高中生活
高一女生汪澜双膝并拢坐在客厅小板凳上,紧张地看着对面的父母。母亲和父亲头对头研究她的月考试卷已经足足半小时了,还没发表任何意见。汪澜只盼他们赶快开口,骂她也好,哪怕是打呢,也比这样煎熬下去好受一些。
父母亲终于抬起了头,一如既往的开始历数家业艰难和女儿的不争气,尤其是母亲李瑞芳,尖利的嗓音几乎要刺穿了汪澜的耳膜。汪澜望着母亲快速张合的双唇,大脑里一片空白。
李瑞芳和丈夫汪至诚都是市化工厂的工人,是那种放在人堆里再也找不着的角色。汪至诚哥哥妹妹工作家境都在他们之上,让生性好强的李瑞芳在婆家常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好在女儿汪澜很给她争面子,从落地起就被人夸是美人胚子,以至于带汪澜出去,每每被陌生人很质疑地问:“这是你女儿啊?!”
李瑞芳貌似生气地一遍遍向亲戚朋友重复这些经历,却掩饰不住眉梢眼角的得意。李瑞芳和汪至诚铆足了劲,要把女儿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淑女。除了上学时间,汪澜还要上钢琴班、外语班、书画班、舞蹈班和围棋班,还有任课老师开的家教班。可以这样说,小小的汪澜,业余时间要么是在上“班”,要么就是在上“班”的路上。
这么多兴趣班的开支,显然不是一个工人家庭所能负担的,为了女儿,李瑞芳先从工厂辞职,在夜市摊上卖馄饨,后来索性租了临街一间门面,让丈夫也从半死不活的工厂辞职,开起了夫妻店。
小学中学的汪澜,成绩一直名列前矛,李瑞芳只须交钱,别的事情一概不用操心。
滨城一高是全市唯一的重点高中,化工厂家属院里许多孩子都是因为分数不够,花了几千到几万不等的高价才能进一高读书,唯有汪澜中考分数超过录取线几十分,轻松考进了滨城一高。李瑞芳为这件事高兴得走路都是轻飘飘的,然而她很快却发现自己高兴得过早了,在人才济济的滨城一高,汪澜的成绩没了小学中学的领先优势,一直在百名上下徘徊,让一心只想女儿读一流名校的夫妻俩很是焦心。
每次周考月考排名,夫妻俩都要联合痛说家史,督促女儿进步。没想到,这次临近期末的一次月考,汪澜的成绩居然一下子退到了200名开外,眼看分班考试在即,怎能让他们不忧心如焚呢?
在父母亲轮番的教育下,汪澜作了下次考试进前50名的保证。其实,她心里根本不知道下次考试能考出什么成绩,但如果不作保证的话,父母的混合双教就要无休止进行下去,她只能画一个未知的饼来求得暂时的解脱。
父母离开家到小吃店忙活去了,汪澜推开书本,重重往床上一躺,难得每个月半天的休息时间,她的心情却一点轻松不起来。这次考试失利的原因,她心里很明白,却丝毫不敢在父母面前提起,如果被父母知道了真正原因,她担心自己将从此永无宁日。
最近一段时间,汪澜每天下夜自习回家,总感觉有人跟着她,和她一样骑了自行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她后面,直到她拐进家属院,那人方停下,看她进了楼道,才又骑车离开。临月考前的一天晚上,神秘的跟踪者终于现身,叫她:“汪澜!”
汪澜认得他是隔壁班的男生,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等他说什么自己回绝了就是,但是男生一直没了下文,她只好开口:“干吗?”
男生红了脸,半天才说:“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吗?”
汪澜的心怦怦跳,小声说:“不用了。”
男生沉默着站在那里,汪澜担心被熟人看见,坚定了语气说:“不用陪的,我一个人走惯了。”回身上车就走,快到家时下意识回头,见男生还在不远不近跟着,她忙下车,说:“都说不用了,你?”
男生停下,低了头不看她,轻轻说:“就,最后一次。”
男生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再没尾随过她。然而,汪澜的心却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从心底讲,她并没想着要和隔壁班的男生怎样,但男生内敛的神情却使她心生怜惜,她检讨自己是不是拒绝太生硬,伤了一颗善良敏感的心。
这份秘密心事,汪澜是绝对不敢让父母知道的,也不好和同学交流,唯有无人时候自己想想罢了。想到此,她不由叹了口气,感叹世界虽大,竟无一人可以说心里话。她坐起身从卧室门口看出去,客厅里乱糟糟的,就想反正自己无心学习,倒不如做做家务,也算是向父母抱歉的一种表现。
汪澜是在打扫卫生时,无意中发现了父母压在床垫下的存折的,她好奇地拿出来看,上面的数字让她大大吃了一惊。从小,父母就告诉她家里挣的所有钱都给她交了学费,她也一直以自己为家里最大的消耗者而自责自励,却不料她的花费,不过是家里收入的九牛一毛。
自从知道家里真实的收入状况后,汪澜和父母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知内情的父母,仍像以往一样,以倾其所有供她上学为充由督促她好好学习。汪澜面无表情的听着,心里再没有了往日的抱歉之心。虽然理智她告诉父母这样做是为了她好,但她和父母的心理距离却越来越远。潜意识里,父母成了她最大的债主,她只能无可选择的按照债主的要求,尽自己一切努力去偿还债务。
难得一个大休日,父母回老家办事去了,说是周一才回。汪澜午睡起来,对着一片明媚春光,没来由的生出许多惆怅,随手拿起平时喜欢的小说来看,却是一字也看不进,真个的“春天不是读书天”么?她想索性出去走走,反正父母不在家也管不到她。
汪澜走出家门,漫步在小河边,触目皆是萌动的春意,空气中洋溢着青葱的生长气息。一路走过去,汪澜的心儿忽然的潮润起来,欢喜起来。她想,原来春天是要走近,才能深切地感受的到呀!自上高中起,她很久都没有这样欢喜过了。
汪澜边走边哼着歌儿,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她依然流连在河边,不想回家去。河边垂柳依依,已是嫩叶初绽;四季长青的灌木丛,也较往日多了些新鲜绿意;明黄的迎春花簇簇拥拥,开得热闹。
随着暮色加深,河畔的灯光开始亮了,星星点点,迤逦绵延开去,还是旧时模样。极目远眺,夜空中似乎有不同于平日的三两星辰,且行且走,细看一看,原来不是星星,却是摇曳升腾的孔明灯。记忆中以往放孔明灯最胜的两个节气,一为元宵节前后,一为七夕节,倒不似今年这样有在春天放的。
汪澜仰望着渐飘渐远的孔明灯,想每一盏明灯,都寄予着放灯人儿的美好期冀,不论这期许是否成真,至少托起灯的那一刻,放灯者双手捧着的,该是满满的幸福。
汪澜是羞于在人前展现心绪的,见人家放灯,虽有时也会心生艳羡,倒从不曾想望自己也去放一盏灯来。可是看着人家的放飞灯儿,想着放灯人的幸福祈愿,汪澜的心里也充溢了满满的期冀,未来的某一天,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人,会和她一起双手相托,捧起点燃的明灯共同放飞的吧。放飞之前,她也会满怀幸福在洁白的灯笼上题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也只有在此刻置身于野外,汪澜才能真切感受到春天和青春岁月的美好,其他时间,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她都是类似于窒息的压抑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