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很少觉得,鞋底与石板街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是如此的让人满足,这一路我们没有交谈,仿佛之前种种从未发生,之后种种永不计较,我们只是同路而行的人。我始终低着头,在街边水泊的倒影里看着彩灯一盏一盏滑过,偶尔会眼神一飘就看到了常宗饶的鞋子和袍角。
自月老庙至藏欢阁其实不算近,我走的有些脚疼,却执意不肯乘车,他亦没有强求,待到了藏欢阁门口,在那萧索的红灯彩窗之下,我看着他的脸,有些勉强的微笑着:“我到了。”
“走吧。”他也冲我微笑,缓缓的抬起手,不知要做个什么动作,抬到一半又放下了,微微皱眉抿着嘴,轻轻道:“原谅我。”
“为什么?”
他看着我的神情,突然放松了下来,释然一笑:“不为什么。”说完,我们一起转身,我进门,飞快的跑回了房间,趴在窗台上,他的马车缓缓离去,轱辘与石板街发出空洞的声音。
那日后,常宗饶没有再出现,而是差人送来了一只红木匣子,里面是银票和一串珍珠,没有只言片语,连一张字条也无,我合上匣子,拿着文契去找琴姨,央她再去为我办一次脱籍文书,汝南王倒了,大约不会再有人为难我。
这一次,我果然猜中了,小子捧着脱籍文书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脸笑,我接过来,飞快的给了他一块碎银子。那文书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叠整齐了放在信封里,我展开来,上面朱红的官印血痕似的刺着我的眼,刺得我生疼流泪。
琴姨掏出绢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没良心的,到底,到底要走了……”
琴姨不再年轻了,曾经纵情声色的日子让她年不过四十却看上去格外老些,眼角嘴角都有了皱纹,我将那脱籍文书捏在手里,扶着琴姨让她坐下,端端正正跪在了琴姨面前,琴姨看着我这个架势,哭的更加大声,举起手来拍我的肩头,并没用上什么力气,却也让我心头酸楚。
无论母亲或者父亲,对我来说其实不过是个虚无的词汇,在我心里,琴姨才是真正的母亲。
“琴姨,蒙您抚养教育十九年,文茵不孝,不能常伴左右,但求将来琴姨福寿绵长,到了颐养天年的日子便来找我就是,文茵定侍奉左右,报答您多年的养育之恩。”不是说漂亮话,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别人眼里琴姨是啃骨扒皮的老鸨子,没有人性,逼良为娼,可是在我心里她却是世上最疼我的人。
“胡说,胡说,就会嘴甜。”琴姨哭着,将我死死搂进了怀里:“我不用你养老,你好好活着就行了,谁也别管。”
我抱着琴姨的腿,感觉着她的手在我脑后一下一下的抚摸,就像小时候她难过的时候那样。
我的花牌正式摘下,藏欢阁如今门庭冷落,没人去关注挂在楼外的花牌是多了还是少了,楼里的姐儿如今不必缴纳月例银子,也没人来与我争这一时片刻,我便仍旧暂住在房间里。
七巧儿拿着我的脱籍文书看了又看,她嘴上说不过如此,我却看到了她眼底的落寞,莲心走了,我也即将离去,她难免自伤。
“别硬撑了。”我拉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来冷笑:“你倒来教训我了?我好的很,我可劝你一句,银子定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别被男人坑去。”
“你呀。”我无奈,她明明听懂了我的话,却执意不肯好好回答。
“算年纪,你叫我一声姨也是应该的。”七巧儿笑了笑,将文书装好放进我手里:“谁知道你这么没大没小。”
“是你为老不尊。”我笑了,她也笑了,我何尝不知道七巧儿年纪大,可是她无论样貌还是行事都一副与我同年的模样,叫我如何像尊重琴姨那样的尊重她?
过了十余日,京城发生了一件事令大街小巷又再次挤满了人。
幽禁王府的燕王悬梁自尽了,大理寺审判汝南王也有了结果,判了斩立决。
当今圣上将汝南王和燕王恨透了,竟下令将燕王一并斩首。于是大街上缓缓驶过了两辆囚车,一辆里站着面容憔悴精神却很矍铄的汝南王,另一辆里躺着已经冰冷发青的燕王。
“王爷,王爷,王爷……”人群里一个女子蓬头乱发奔跑着,不住的叫嚷,声音凄楚悲哀。汝南王听到了,扭过头去看,竟有些悲痛的神色:“快走吧,快走。”
“王爷,泠儿不走……”他二人就这样纠结着,追逐着,叫嚷着,我趴在窗台上看下去,声音和人影都渐渐远去,不可听了。
人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每个人都用一种淡漠的眼神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们只是跟着那两辆囚车,像是去跟随命运的指引,听闻那一日刑场上也没人发出任何一声,沉默的像是整个京城早已死绝了一样。人群的冷静,让监刑官都有些震撼,刽子手也为之冒了冷汗,汝南王在临死前一句话也没留,含笑赴死。
在他死后,燕王的尸体也被砍得身首异处,那个叫做泠儿的女子不顾官差阻拦冲上去要用衣襟包裹汝南王的头颅,听说她叫着:“王爷爱洁,你们不可让他这样滚在泥水里。”官差阻拦未果,将她毙于刀下,三具尸体曝尸街头。
又过了十余日,刘鹤翎终于出狱,罢官免职,终生不复录用。
他被常宗饶的马车送到了藏欢阁,下车的时候,我哭了出来,因为我根本就认不出他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刘鹤翎。
刘鹤翎被小子抬进了我的房间,秋甜即刻烧了一大锅水来给他沐浴,脱去了他的衣服才看到他满身的皮癣和伤疤,那些伤疤不是来自拷问,而是他囚禁一年多来自己造成的。
洗澡用去了三桶水,才终于洗出了皮肤的本色,因为怕洗坏了他的伤口,不敢在继续洗。秋甜为他剔去了胡须,露出他原本的面目,我这才看出了几分他原本的样子,全身上下瘦的不成样子,每一根骨头都如此明显。
他像是个傻子一样,我们给他洗澡他便洗澡,给他端来了粥饭他就吃,吃饱了让他躺下休息他便躺下,很快打上了呼噜。七巧儿看着他这幅样子摇头叹息:“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毁了。”我不敢相信他真的被毁了,不知道是反驳七巧儿还是安慰自己:“他关的久了,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刘鹤翎这一睡就睡去了两日,两日后他像是诈尸一样的醒来,我和秋甜都被吓了一跳,他突然坐起来,两眼无神的看着前方,不言不语只是坐在那里。
“先生,你没事吧?”我过去扶着他的肩膀,他像是大梦初醒一样转头看看我,良久才恍然大悟似的:“文茵姑娘。”他的声音嘶哑的厉害,大夫说是叫喊太过伤了喉咙。
“先生,起来洗漱一下吃饭吧。”我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搀下床,桌上摆着鸭丝粥和清淡小菜,他坐在桌前,看着碗筷发愣,很久才极不熟练的拿起来,大口大口的吃粥,直吃掉了一盆,撑得直打嗝才停下。
秋甜烧了药汤,我和秋甜伺候他沐浴之后为他的伤口和皮癣上了药,换上一身新衣服,让他重新在床上躺下。
也许是之前睡得太久,刘鹤翎并没有睡去,而是睁着眼睛看着我,像是有话要说,我问他是否有话想说,他却又抿着嘴摇头。
就这么过了五日,朝廷下了令,终于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京城外的流民纷纷散去,萦绕在京城上空的哀嚎和死亡之气终于消失了,琴姨算计着大约生意会渐渐好起来,我也收拾收拾东西,把刘鹤翎挪去了浴堂在那里照顾他,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新来的姐儿。
琴姨到底是心疼我的,对外面说拿走了我一半的物品,其实她都是挑不值钱的拿走,将那些值钱的都留给我傍身,我用五十两银子为秋甜赎了身,买下她伺候刘鹤翎,她拿着自己的卖身契时傻愣了半天,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给我磕了三个头。
浴堂环境虽差,却清净许多,加上此时生意还没好起来,后花园几乎没有人来,流觞曲水,假山竹林都安静恬然,到让刘鹤翎的精神好了许多。
天上月越来越圆,又要到中秋了,我坐在月下自斟自饮,刘鹤翎披衣缓缓走到了我身边,我拉着他让他坐下,给他斟了一杯:“先生请。”
他喝下去,咳嗽了两声,看着天上的月亮:“我被免职了么?”
我一愣,点头:“是的。”
“我还活着。”刘鹤翎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喜上眉梢,这么多日过去,他终于清醒过来,大夫说他是长期抑郁恐惧导致神思闭塞,我想他在牢里的日子是很难熬的,一开始每一日都在等待提审,后来每一日都听说有人被斩首,惶惶不可终日,乍然出了囹圄,他几乎难以接受人生的大起大落。
“先生终于醒过来了。”我很激动,叫了起来,秋甜正在炖汤,听见我叫也跑了出来,看着刘鹤翎:“哎,你醒了?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么?”
刘鹤翎苦笑:“多谢姑娘这些日子的照料了。”秋甜听了这才相信:“哎呀,真的醒了,姑娘,真是太好了。”
他终于清醒过来,我激动的对他说:“我已经给自己赎了身,咱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哦。”他听了,淡淡的答应了一声,却伸手去拿酒壶,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我有些尴尬的看着他,原本我以为他会高兴,不似我这样激动,至少也会祝贺我一句什么的,却没想到他这样淡然。
“先生不高兴?”我坐在他身边,秋甜跑回去继续炖汤,院子里只剩了我们两个。
“报国无门,要清醒过来有什么用?此身无用,活着真是多余。”他说一句,便咬一次牙,我听着,心里替他酸疼起来,他的才学抱负,到底都白费了。
“先生,身子尚未复原,少喝些吧。”我想拿下那酒壶,刘鹤翎却夺过去仰头将酒壶里的酒全都倒进了嘴里,喝完了将酒壶一甩,应声而碎,吓了我一跳。
他踉跄着朝竹林里走去:“让我一个人静静,让我静静。”我原本想要跟着,听了他的话,却不得不站住。
七巧儿的话再次萦绕在我脑海里,他真的被毁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