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常宗饶走的很晚,我们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大多是他小时候的事。我俩除了鞋子盘腿坐在榻上,一边饮茶一边吃烤好的栗子,他低低的讲小时候如何调皮淘气,如何与他爹作对,如何戏弄住在家里的龙静姝,我听了便吃吃的笑,他虽然自小便是一副冷心冷面的模样,却也有过童真的时候。
难得这一夜睡觉前我褪下了钗环,第二天秋甜来为我打扫的时候甚是惊讶:“转性了转性了。”
年关过去了,街上的商铺开了一半,人丁寥落的模样,叫卖的小贩也惫懒起来,我趴在窗台上看下去,卖冻梨的小贩拎着筐子脚步蹒跚,最后蹲在墙角仰面朝天叹气。逛街的人也不多,匆匆买过东西便离去,茶铺酒肆也少见人丁兴旺的时刻,偶有茶客在一处闲聊,无不是愁眉苦脸摇头哀叹,在人们心里,京城的繁华似乎要一去不复返了,甚至有了种种传言,说藩王的兵马要攻占进来云云,总之人心惶惶。
藏欢阁的生意彻底一落千丈,说门可罗雀倒有些夸张,只是这样声色犬马的地方竟不见名门贵胄降临实在不成体统,廉价的妓寨关闭了许多,琴姨愁得嘴角起了水泡。
大老板派人来通知,免了楼里姑娘们的房钱,只求挨过去,让姑娘们务必使出浑身解数留住客人。
不必交房钱倒是让我们松了口气,这年月让我们再按月缴纳房钱,迟早会逼出人命。
看着楼上楼下的姑娘各个****精心装扮出门拜会名流富商,我便暗暗庆幸,幸亏还有个常宗饶留在我屋里,不然我便也要这样辛苦小心了,七巧儿却另辟蹊径,连着拜会了数十个外国使节,竟将他们变作了她的熟客。
花魁到底是花魁,我听着从她屋里传来的各色莺声燕语,不由得不叹服,这种时候看得清世道的就是七巧儿了,行市这样差,富商名流无不人人自危,纵使如常宗饶这样的也是愁眉深锁,此时京城里有心思寻欢作乐的只怕只剩了这些外国使节。
看着那些长相各异服色特殊的人带着各国机巧玩物珍宝珠玉走马灯似的在七巧儿房里来来去去,一开始态度倨傲的他们此时已经拜伏在七巧儿的罗裙之下,我有些瞠目:“你给他们下了什么药?”
“不是药,是情。”七巧儿坐在床上吃着外国果脯,我跟着沾光,各色果脯被我吃了个遍,拿着一种深紫色的不知是什么果子的果脯吃的很欢。
“情?”我嗤笑:“你还有情?”
“有啊。”七巧儿媚笑,竖起一指对我摇来摇去:“我不像你,把自己掏心掏肺展示给人家看,男人么,都是如狗一样的,刚认识我的时候各个狗眼看人低,我就顺着毛摸,不让他龇牙咧嘴,好骨头好肉喂着,一旦熟了,还不让我随便?”
“一下子驯服这么多条?你够本事的了。”我看着她项上新嵌的红宝项链,那颗大如山楂的红宝石便来自外国使节。
“最重要的就一点,饿着他们,让他们饥渴难耐却又欲罢不能,他们就如那狗似的,摇尾乞怜百般讨好,然后稍稍喂一点,既不可解渴也不解饿,让他们尝到甜头却饿得更难受,呵呵呵。”七巧儿笑着,我也笑了,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男人像是没了脑子似的在她身边团团转。
笑过了,七巧儿却微微露出怅然的神情,扔下手里的果脯,叹了口气:“别学我,你挺好的,你还有情,你还能幸福。”
“你也能。”
七巧儿听了,嗤一声笑,翻了我一个白眼:“我?活死人一个罢了,还幸福什么。”
日子一天天拖过去,天气迟迟不回暖,春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听说南边发了大水,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京城多了许多流民,卖儿卖女,哭的凄惨,琴姨心软,买下了几个丫头,看着那几个饿死鬼投胎似的小女孩儿,楼里的姑娘都心里难过。
清明之后,天气竟依旧寒气沁人,连着下了五天的雨,虽不大,但是淋淋沥沥不肯停下,空气潮湿的让人心里烦躁,秋甜给我烧了炭盆用来烘干衣柜里的水汽,在这么潮湿下去,我的衣物就都要长霉了。
正举着长柄炭炉熏衣柜,忽听着街上闹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喊声嘈杂的很,听不清楚,我放下炭炉趴在窗边看下去,被吓了一跳。
街上正过囚车,没见到敲锣的官差,可是看着囚车上犯人身后的令符便知道他们是要上刑场的。街上的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囚车里的人每个嘴里都含枚,瞪圆了一双愤恨的眼却喊不出一句话。
七巧儿推门进来,我回头看着她:“这是怎么了?”
“案子怕是要落定了。”
几天后,详细的消息传来了,果然是案子审理的差不多了。皇上震怒,其实他总是在震怒,蕲州大旱的时候他就震怒然后杀了官员,兵败玉门关的时候他也震怒杀了将领,这次谋反牵涉这么多官员,他怎么可能不震怒?
这次震怒的后果就是圣上下令,参与谋逆者,一经查实,即刻斩首示众,家产充公,九族牵连,男子满二十岁斩首,不满二十岁流徙,女眷一律官卖。
从那天起,每日都在杀人。京城的血腥味从刑场弥漫开来,满城都是那味道,我不得不死死关闭窗户,用封条贴上,点上熏香,才能勉强将那股让人恶心的味道抵挡在鼻子之外。
天在这个时候热了起来,不再下雨,一日比一日热。圣上下令斩首示众,尸首不得入殓,腐臭气弥漫开,一阵风过便中人欲呕,再浓烈的香料也不能抵挡那股味道,我每日都口含生姜,鼻子下用酽醋擦拭以抵挡腐臭气侵袭。
六月到来时,瘟疫在京城弥漫开,琴姨不得不关张谢客,每日在楼里用醋水擦洗,点艾叶熏蒸防止姑娘们感染瘟疫,常宗饶给我送了许多防止邪气侵体的丸药,让我每日服用保重身体。
我每一日都在母亲画像前祈祷,祈求她保佑刘鹤翎还在牢里被遗忘着。常宗饶给我送了几封信,让我安心,自刘鹤翎的血书送到了东海王那里后,他便没有被提审过,不曾审问过自然无法定罪,我微微安心,回信嘱托常宗饶保重自身。
街上的死人****增多,京城守卫将领不得不下令禁止流民入城,渐渐城里的死人就少了些,圣上也不再执着于让谋逆者曝尸街头,于是那恶臭也终于被清理出了城外。
人们虽然仍旧不敢上街,城里的环境却好了不少,虽然不断听到城外传来的哀嚎声,城里的人却能够暗自庆幸自己被保全了。
藏欢阁在七夕之夜再次开门迎客,来客寥落,外国使节的脸上也有了愁容,他们担心流民变成暴民攻进城里,于是在七巧儿的屋里借酒浇愁,七巧儿便叫了乐师去为她奏起胡乐,她亲自为他们跳舞一展他们的愁眉。
常宗饶也终于到来,数月不见,他看起来一切都还好,只是神色憔悴了些。
“你身体无恙吧?”我为他斟一盏茶,今年的乱局让京城错过了新茶,藏欢阁里只能拿出陈茶来待客了。
“我还好,只是最近有些累。”他冲我疲惫一笑,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你一切还好吧?”
“多谢你的药丸,我无事。”我笑着,常宗饶点点头:“那就好。”说完,看看我:“他也无恙,虽在牢里吃苦,可是没有感染瘟疫。”
我听了一愣,瞬间明白他说的是刘鹤翎,心头一酸,若非因为我,他也不会在牢里被关上这么久,再看看常宗饶无奈的眼神,我也有些为他心酸,若非为了我,他也不必去花力气护着刘鹤翎周全。
“多谢你。”我与出真诚,常宗饶带上几分酸意:“倒是你来替他谢我。”
“我知道你都是为了让我安心。”我说完,他的眼睛却突然一亮,笑容也热了起来,我却有些不解,这句话到底哪里让他这样开怀。
“我带你去拜佛吧?”他突然起了兴致,本来七夕都有庙会的,今年时局太差,以致庙会都没了,这样的日子跑去拜佛,又有什么意味?
“怎么这会想起来?”我有些好奇。
“答应过你。”他淡淡的笑了。
啊,对,他曾经答应过,在我十二岁的那年。琴姨说我是还没见客的姐儿,不能随便跑出去,不可随意让人家看到,我就是想去庙会上玩,琴姨断然拒绝,说那里人太多,万一走丢了就不好办了。
在苦苦哀求琴姨未果之后,我便去求他:“我想去庙会,听说庙会上可以求签呢,我想去求一条红线,楼里的姐儿说,做了这一行姻缘就断了,要求红线回来拴在腰里,不然一辈子嫁不出去。”
“那我带你去,你晚上等着我。”他信誓旦旦。
我在院墙边等了一夜,他都没有出现。
三天后他才出现在我面前,原来之前他想要出门,却被常老爷子撞见,喝问他去做什么,他没好气回答,常老爷子怒了,令他跪在天井里不准出门,他执意要走,被老爷子捆了打了一顿。
后来做了姐儿,我也去过庙会,也求过红线,只是拿回来后与七巧儿她们在后院喝酒,不知道扔去了哪里。
“那,去吧。”想起从前,我低头,最美便是两小无猜时,我肯在院墙下蹲一夜,任凭露水打湿了我的衣服,而他也肯为我挨一顿打。
街上没人,倒是挂了些灯笼,看起来没那么萧索。我与他坐了马车,到了月老庙的时候看着庙门紧闭,我有些失落:“到底来的不是时候。”
常宗饶的小厮跑去叫门,我想拦着,他却执意不肯,眼神里带了几分决绝:“今日非要你求到不可。”
庙祝喝的醉醺醺,跌跌撞撞来开了门,脾气倒是不错,笑声极大:“来来来,千里姻缘一线牵。”
常宗饶携着我的手,庙堂里的烛火通明,我俩一同走进去,四下静谧,倒没了以往来这里时的拥挤和喧闹。月老在上,慈眉善目的看着我俩。
双手合十,我跪在月老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心里暗暗的说:“月老月老,上次来时我不诚心,这次我是真心来这里的,念在今夜只有我一个人叩拜你的份上,多少关照我些吧。”
拜完了,上了香,庙祝取了一条红线给我,眯起一双醉眼道:“祝二位珠联璧合,福寿百年。”
听他误会了,我也没解释,只是笑了一笑,出了门庙祝就关上了庙门,看着满街的清冷,常宗饶将红线从我手里取过,为我系在左手手腕上,表情带着几分赌气的意思,我懂他是在意我戴着刘鹤翎的手镯,特意要争这一口气。
给我系完了红绳,我笑了:“多谢你。”
常宗饶看看我,猛地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我吃了一惊,他却没有别的动作,就这样死死搂着我不肯松开:“你怎么了?”我心里有些不安,头上的发钗也因为他过于用力的搂抱脱落了,叮当一声落在石板地上。
“若是,若是我不成事,我给你留了一笔钱,你跟刘鹤翎走。”他的嗓音低沉,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僵硬在他怀里,原来,他们要举事了。
“不……”心中剧烈疼痛起来,这数月里死去的人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恐惧起来,生怕他成为其中一员。
“若是我侥幸活着,会去找你。”他松开了手,我看到了他微微发红的眼睛,心头的疼痛让我连手臂也跟着酸楚了起来:“你也走吧。”
“赌一把,不成功……”他没说完,淡淡的笑了:“咱们走走。”
七夕夜里的微风吹着我和他,暑气有些蒸人,两个人安静的在街上走,马车缓缓跟在后面,马蹄敲击石板路的声音扣着人心跳,看着街上悬挂的彩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么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