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钢呀伏钢,你这块钢石,到底是哪一点让我对你念念不忘?”她自问。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有答案,只是面对他的态度,她难免气恼,却在气恼过后,更加想着他念着他。
摘下发髻上的花钗,她每摘一支就朝床上抛,弄散了宫女巧手盘妥的发髻也毫不在意。女人装扮得再美再好,若心上人不多瞧一眼,还有何意义?
她想成为的,是即便身上没有任何金银珠宝、华服羽裳,也能让伏钢离不开双眼的女人。
“公主!公主!”
寝居外传了好几声宫女寻人的呼唤声,李淮安在筵席上以尿遁将她们都支开,等了良久仍不见李淮安回到筵席间,才知道李淮安又诓了她们一回,众人急呼呼找人,一路从筵席厅找回了寝居,大伙满头大汗,孰料她们找得好急的主人翁却安安稳稳坐在床上摘花钗。
“公主,原来您溜回来了!害我们到处都找不到您!”两三名小宫女喘吁吁奔来,七嘴八舌抱怨着。
“筵席无趣,我不想久待。”
“是因为没见到伏将军才觉得无趣,不想久待吧。”其中一名服侍李淮安长达六年的小宫女拿暧昧话堵她。
“贫嘴!”李淮安娇斥,但骂人的成分并不高,所以小宫女一点也不害怕,以袖掩嘴呵呵笑了。
“伏将军前脚才离开,您后脚就跟上,若不是大家的眼神都让舞团俏伶给吸引去,您的动作一定会在皇城里被大大渲染,您不怕伏将军因此躲您躲得更勤吗?”小宫女看不惯主子如此凌虐那头让人又羡又爱的黑亮长发,接手温柔替她拔出花钗,再将扯塌的发髻与发辫缓缓解下,取来玉篦梳一边将长发梳顺一边说道。
“他现在躲得还不够吗?好似我是随时随地会扑上去将他吃得干干净净的妖女,避之唯恐不及。”李淮安让小宫女替她脱下一身累赘服饰,等身上只剩下内衫时,她有气无力瘫伏在软榻上———穿这身沉重的衣裳真耗体力。
“公主,说也奇怪,伏将军又不是顶好看的人,性子也不好,老是冷眼瞧人,腰上又缠着四柄吓人的大刀,您到底是喜欢他哪一点?城里还有很多俊俏的爷儿呀。像上回送公主粉樱罗纱的尚书就不错,风度翩翩,待人又温和。”
“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喜欢伏钢哪一点……”
“一见钟情?”
“伏钢会让人一眼就喜欢的吗?”李淮安“扑哧”一笑。他一脸“我很凶,你们最好少惹我”的模样,谁会一见倾心呀?盲人吗?
“可您就喜欢他。”这铁铮铮的事实明摆在眼前,骗得了外人却骗不了整日跟在李淮安身旁的小宫女们。
“我一开始也没这么喜欢他啦,那时刚见到他……”李淮安垂着长眸,边轻吐着字句,边走入了过往回忆里。
让伏钢从此成为她生命里追逐思念的揪心人儿,那一个带些冷意,却又有无限暖阳洒落的雪霁天晴———
她在御书房里见到了伏钢,认出他就是替十二皇姐到冰池子里捡温玉珠的男人。她这辈子没见过如此狼狈的人,她永远都是被打扮得得体干净,眼前又是血污又是刀伤剑伤的男人对她而言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瞧着包裹在他腿上的白巾不断沁出鲜血,白巾也因为去拾珠子而浸湿,所以那处腥红扩散得更快,触目惊心。
听到父皇说他想见她一面,她只是应了声“喔”,就这样站着仰望比她高出许多的大男孩,让伏钢如愿以偿地“见她一面”。
那时她什么也没多想,心里是觉得他有些怪,哪有人向皇上讨赏是讨着见她一面,谁不是都讨些官位或金银财宝才有意思吗?
怪人,是她当时对他的想法。
但十二皇姐所说的话倏地闯入她的脑海———
“皇子战死,一堆小兵小将却平安归来,看来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多好……”
父皇会杀他吗?所以见她一面是他最后的心愿,是吗?
“父皇,能不能别杀他们?看他身上的伤痕就知道他在战场上是如何尽力奋战,倘若这样还是要掉脑袋,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肯替父皇卖命了。”
她记得她那时好像是这样说的吧。
“小十八,这种事你就不用管。”七哥阻止她为此多言,“伏钢,人你也瞧见了,满意没?”
伏钢微微点头。
“带十八公主下去吧。”她七哥吩咐左右。
“七哥,别让父皇杀他。”她临走前还是蹙着两道秀气蛾眉,小声央求。
她的确是不懂太多官场是非,她的年龄及身份也不容她插嘴,御书房里的小将军要杀要剐,她都不能管。她虽稚幼,也懂得在皇城里少说少错的明哲保身之道,可是她却想救他。
也许是为他眼见十二皇姐无理欺凌小宫女,要她们在天寒地冻的当下进到足以冻毙人的深池找珠子时,他义无反顾代替小宫女们下水的一片豪胆。
也许是为他金银不求财宝不求,只求见她一面的直傻,让她印象深刻。
她真的想救他。
然而七哥没正面应允她,她便让左右宫女又给领出去了。
而后三四日里,她总是猜想那个男人的情况。
他被杀了吗?
因为六哥的死而赔上宝贵性命吗?
还是被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父皇会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吗?
还是拿他来平息兰娘娘的丧子之痛?
她本来只是胡思乱想着,但一天夜里,她梦见他血淋淋的模样,同样一袭血污的战袍,她醒来后哭了,为一个她不相熟的男人落下眼泪,并且郁郁寡欢了良久。
又过几日,她与伏钢在皇城里巧遇,她惊喜于他的平安无事,伏钢却是淡瞅她一眼,转身离去,将她那时的喜悦抛诸脑后。
之后伏钢在战场上往往返返,有时大半年都不曾听闻他的消息,后宫里几乎不谈论前线战事,尤其伏钢不是俊逸美男子,皇女们更没兴致多放心思在他身上,众嫔妃关心的只不过是谁又怀上龙子龙女、谁又得宠谁又失宠、进贡来的最大颗珍珠是赏给了哪名爱妃……
她只能偶尔从几名路过的小太监嘴里听见“伏将军大捷,这回又胜了”的少少消息才得知他近况。
而她做过最疯狂的事情就是匿着名,写了短信,信里要他注意身体健康,平安凯旋归来,再悄悄派人想办法送到前线,有时还会夹带好几个平安符一并送去。
依伏钢的性子,他不会知道是她,应该也不曾搁在心上,她却还是这么做,乐此不疲。
她喜欢他吗?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不知道将一个人悬挂于心是什么滋味,她以为自己当他是朋友,直至及笄,她从小女娃变成了小姑娘,少女的心思让她开了窍。
想起伏钢她会脸红,听见伏钢将归来,她可以坐在铜镜前傻笑好几日,若知道伏钢会出席庆功宴,她想将自己打扮到最完美让他瞧见。
她是喜爱他的,她确定。
只是伏钢这块比石头更硬的钢铁,还是离她好远,她往前,他就猛退,她追了一步,他退上十步。
“公主,您要是真喜爱伏将军,请皇上指婚嘛,圣旨一下,伏将军就是您的了。”小宫女一路见着李淮安的单相思,替她不值,所以也替她想了条妙计。
“我二十六弟才刚学说话,他懂什么指不指婚?”三年前,她七皇兄和十七皇叔将父皇从龙座上扯下,推了刚出世不久的二十六皇弟继位,国政大事由穆宰相全揽,皇帝形同虚名,所幸穆宰相并无二心,尽心辅政,维持皇城及社稷的祥和,功不可没,“再说,真要指婚,你瞧伏钢会不会遵从。他那种硬脾气,绝对会先杀到宰相府,拿刀架在穆宰相脖子上,要他撤了这鬼指婚。”
“能高攀上公主您,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哪这么不知好歹!”
“偏偏他最不想要的,就是高攀。”李淮安太认识伏钢,她知道他藏了哪些心思,他与那些攀权附贵的人不同———谁不知道娶了个皇女,未来官途顺遂不说,他也毋需再扛着大刀、拿着性命跟小兵小将上战场,只要安稳当他的驸马爷,享尽荣华富贵。可伏钢不是这种人,是小兵也好是大将军也罢,他都不会改变想保家卫国的初衷。所以她觉得他傻,又觉得他傻得可爱、傻得让她无法将眼神从他身上离开。
“也只有他敢对公主您这么不敬了。”
“也只有他敢对我这么真诚了……”
“大吼大叫才不叫真诚。”
“难道唯唯诺诺就是真诚吗?”想起那位老缠着她的尚书,她就头疼。
“至少他不会让您这么痛苦呀!”
“痛苦?”她抬眸,定定看着小宫女。
“难道不是吗?每次你见过伏将军,都会一副好累好失落的模样……”就像现在一样有气无力的,说话也是提不起兴致。
“不,这不是痛苦,丹芹,我是高兴。见过伏钢后,我都是高兴的,我好高兴他平安回来,我一点都不痛苦。”李淮安唇边的笑绝对不骗人,她好满足好眷恋,仿佛细细咀嚼着短短的相处及交谈,那些都被她小心翼翼收在心坎里,“你都没瞧见,他听见我拐伤脚时有多焦急……他嘴里不说,但他做的事已经泄露他的心绪。你都没瞧见,我一嚷疼,他怔忡迟疑的模样,粗手粗脚却又小心翼翼捧着我的脚踝……如果我真有表现出失落,那也是因为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他。”
“公主,您扭伤脚了?”
“没的事。”她掀开裙摆,露出足踝,甩甩脚掌来证明它好得很。
“您又骗他了?”
“不然他哪会陪我说那么多话呢?”呵呵,用些小手段罢了,一点也甭反省。
“丹芹还是觉得刚刚的提议比较好,不用跟伏将军玩迂回。”
“指婚之后,他会讨厌我的。”伏钢原先就排斥皇亲国戚,硬要塞一个皇亲国戚给他,他直冲的性子定是一根筋通到底,嫌恶皇亲国戚,也嫌恶她。
“他现在看起来也没多喜欢您呀……”这句话是残酷了些,不过在她们旁人眼中确实如此。
“臭丫头,乱说话!”她拿脚丫子去戳丹芹的肩。
丹芹笑着躲开,“不过人家常说滴水穿石,您一定能收服伏将军的。”
收服?这两个字真诡异。她不是以“收服”为目的,她只是想成为伏钢执手相伴的妻。
“可他是‘钢’哪,滴水能穿透吗?”她反问丹芹,也问着自己。
“您问丹芹这种事,丹芹也不知道呀……”丹芹回以苦笑。
李淮安压根没在等待丹芹的答案,她噙着自信淡笑,那笑仿佛在说———
滴水穿钢?她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