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伏钢在御书房里提出要见十八皇女的要求,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仍是让人津津乐道,皇城里还盛传了好一阵子他迷恋十八皇女的传言,明明是众人看好的将军与公主恋情,最后却无疾而终———不,还没“终”,目前仅只于同样的关系。
伏钢一路从小将军爬到了大将军,十八皇女由稚龄丫头摇身一变成为婷婷美姑娘,若郎有情妹有意,两人老早就该开花结果,偏偏花没开、果没结,两人打了照面也不会多说几句话,他冷她淡,没迸出热情来。
伏钢痛恨皇亲国戚是出了名的,他出生于贫苦家庭,铁匠的爹亲辛苦了一辈子仍攒不了多少银两,辛苦打造好的刀剑平白无故让横行兵官强行取走也是常有的事。他的老家处于边关邻近的小村,连年的兵火征战让百姓难有几日平静。被外敌欺负也就罢,连自己皇城里的兵队对小村同样是强取豪夺,做着不比外敌高尚的行径,他见识过太多高官的丑恶嘴脸。
既然如此,他却还从军,加入了他最嫌恶的行列,现在更成为武官中最高官阶的前几名。
当初小村子里的壮丁都被捉到战场上去抗敌,他也不例外。那年他仅仅十一岁,却已经尝尽了刀口上求生的日子。他没有读过书,只知道跟着军队冲杀,他不过是抱持着想给百姓安稳生活的淡泊心态,怎么也没想过有许多事不若他想的单纯。
当他只是小兵,他无法阻止比他高阶的伍长们到村落去抢夺食物刀剑及女人,他就往上爬,爬得比伍长们更高,有力量喝制他们的胆大妄为。当他成为军侯时,校尉只想求胜,命士兵将百姓掳来当人墙肉盾,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力量,他必须再爬,才能杜绝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情况。但当他成为校尉,上头的副将又只知饮酒作乐玩军妓……他再爬,爬到今日,他成为了大将军,如果他精通文韬武略,恐怕连整个兵部都归他管了。
他无心插柳,这一大片的柳树却垂成了汪洋荫海。
直至现在,他还是讨厌皇亲国戚、权贵官员,即使在外人眼中“大将军”亦属于这一类,他就是厌恶至极。
十八皇女绝绝对对正巧名列皇亲国戚。
骄纵任性的公主,皇城里随便一捉就是一大把,她们自小金枝玉叶,个个都是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女人,美吗?当然美,成天大桶大桶的珍珠粉回春液万年不老膏朝脸上身上涂,不美才该好好反省。寻常人家的姑娘谁不是得帮着家里种菜洗衣顾生意,哪来的闲钱和闲工夫打理皮相———
十八皇女也美,美在她吹弹可破的玉般肌肤,美在她熠光闪闪的乌亮长发,美在她……是皇亲国戚。
去她的皇亲国戚!
“伏钢,你的眼神又凶恶起来了。”
穆无疾好笑地看着伏钢瞟见十八皇女在一群宫女簇拥搀扶入座时,投射过去的目光……要说深情款款绝对够不着边,但说深仇大恨也不太算,用这么炙热的复杂眼神胶着在十八皇女身上,不担心明天又在皇城里被传成什么牛郎织女迢迢相望的风花雪月戏码吗?
经穆无疾点醒,伏钢哼声撇头,径自吃酒。
“十八皇女今天打扮得真美,黄罗鞠衣,花钗九树,云鹤金银泥披袄子,黄罗银泥裙,罗红帔帛,发上簪着金凤翠玉饰,金穗镶红宝点缀在髻边,你不好好欣赏欣赏吗?”见不得伏钢安静,穆无疾再道,故意撩拨。
“还不都是百姓血汗钱堆出来的美。”喝完这杯,他再也没有食欲。
筵席上酒食美舞样样不缺,酒洒了,没人注意,菜肴吃剩了满桌,也没人在乎,一径玩着笑着,宫女端上来多少道菜,也撤下了多少道菜,撤下的菜盘几乎都还是满的,奢华糜烂的味道令他作呕。
“我不吃了。”伏钢起身就要走。
穆无疾深知他的个性,也不拦他。伏钢不善交际,这种场合对他而言是折腾。
离开了筵席,伏钢才觉得空气真是清新,他用力深深吸气,再痛快吐出。
蓦地,鼻间嗅到一股淡雅的香气,他知道某人也跟着他出来了。
“回筵席上做你的美艳公主去!”伏钢头也不回,继续迈步前行。
“伏钢,我扭伤了脚。”轻灵的嗓带着一丝可怜兮兮,逼得伏钢停下步伐,“好疼哪……”可怜兮兮再加上哽咽的颤音,让伏钢又走———只是这回不是往前,而是往后。
“你身旁的宫女呢?她们干什么去了?”伏钢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她的手很细,他一掌就几乎能牢牢收紧握全,他不懂得多少力道对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才算轻,只知道扭伤脚的人不该顶着满头累赘又沉重的金饰继续站着。
他将她抱提着———像拎布袋一样夹在腰际,一直到找着石雕栏才将她放坐在上头。
“去请御医了。”她乖乖坐着,精致的脸上有着甜美笑容。为了今日筵席,她特意打扮过,薄粉朱唇、如黛蛾眉,装点得无懈可击,可惜再美也没能让鲁男人惊艳或色心大起。
“怎么弄伤的?你光是走路都会拐到吗?”果然是娇弱的金枝玉叶!该不会拿团扇扇扇风也会把手给弄断吧?
“我见你出来了,想跟着你……”
“跟着我做什么?你就好好和那群家伙喝酒吃菜顺便看舞伶跳舞不会吗?”他直接扯下她的丝履———啧,连双鞋都得搞成这种缀满丁丁冬冬白玉珍珠翡翠的东西,藏在衣裙下现给谁看呀!
“在里头很闷的。”
同感。他也觉得闷才出来透气,并且也没打算再回去。
“哪只脚拐到?”他准备替她推拿。
“……右脚。”
他抬起她的右脚,借着长廊边悬挂的一长串灯火,只瞧见光裸裸的白玉小足。
“右脚没肿呀。”
“……是左脚。”
换脚再抬,“哪里?”仍旧是漂亮裸足一只,哪有扭伤的迹象?他东按按西压压———
“好疼好疼,你那样按好疼的……”她娇嚷。
他立刻怔怔地不敢再动,只能捧着她的纤足发忡,好半晌才记得替她套回丝履。
“大概只是拐了一下,骨头没事,等一下就好了。”
“可是我疼得没办法走了……”
“啧,就知道皇亲国戚麻烦,比寻常人还不耐疼!我扛你回去啦!”他没好气地道。
“嗯。”她笑得真甜,但下一瞬间,她又被粗鲁地甩上他的肩,继续被当成布袋拎,但她不以为意,不改笑靥。伏钢这辈子只扛过受伤的同袍或是战死的尸体,不懂“怜香惜玉”这四字是啥玩意儿,不能吃又不能穿,所以她一点也不会奢望伏钢能多温柔。
他的温柔,不是表面上所能瞧见的,他对她总是吼来吼去,可是无论嘴上多冷漠,他仍是不会抛下她,如同此刻一样。
“这什么怪衣裳,一长条的布在地上拖很美吗?”伏钢被她环在腰后及肘边的那条罗红帔帛给缠住手脚,边低咆边与它对抗。
“这是帔帛,加上它很美的。”是很美,不过最后在伏钢手上只落得缠成一团烂布,嫌恶地塞回她手里。
“碍事!你今天真重!你头顶上的金银珠宝就抵过你一个人的重量!”
“是呀,所以我一直觉得脑袋被压得好难受。”
“自己找苦吃!”他一点也不想同情皇亲国戚。活该!
“不过你不觉得好看吗?”她伏在他肩上,笑着问。
“一点也不觉得!平常村姑只用木簪也很好看,真正的美不美不在于你脑袋上金光闪闪的东西!”
“可是我没有木簪……”
“你不会拿支木筷子呀?”
“筷子也都是象牙箸,不然就是银箸。”
娘的哩,死皇亲国戚!
“伏钢,你骂出口了啦。”
“什么?”
“那句死皇亲国戚。”至于前头的三个字,她一个娇贵公主实在说不出口。
伏钢撇唇。听见就听见了,不然还能怎样?
“如果我不是皇亲国戚,在你眼中,我算不算是漂亮的姑娘?”
“这种破问题有什么好问的?你不可能不是皇亲国戚。”他扛着她大步朝她的寝居走,偶遇禁卫兵巡逻也不忘闪避,他可不想又被人传和她有任何瓜葛。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容改变的事情,我只想知道‘如果’呢?”
“如果你不是皇亲国戚,你就得天天勤劳到菜园里洒水、河边捣衣、鸡舍里喂鸡,你以为还能有张白白净净的脸吗?光晒太阳都会把你晒成黑炭。”
“我变黑就不好看吗?”
“……也不是这么说。啧,反正你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姑娘,我想象不出来啦!不要再问了,烦死了!”
“伏钢……”
“干什么啦!”别贴着他耳朵讲话,让人起鸡皮疙瘩!
“你到底是讨厌我这个人呢,还是讨厌我皇亲国戚的身份?”她困惑地问,“像我这样的姑娘,若与你在皇城之外的地方碰到面,你会多瞧我一眼吗?会觉得我好看吗?会想认识我吗?”
不会瞧一眼———不会只瞧一眼,会瞧很多很多眼!
十八皇女,李淮安,虽不是三十一名皇女中最美的,但姿色绝对也排在很前头。皇帝选妃皆是万中选一,妃子的容颜决计不会太差,产下的子息是俊男美女的几率也高,即使偶尔有几个例外,但大多数好模样都传承给下一代———当然,也或许是御用的万年不老膏效果奇佳,造就出满皇城美得不像正常人的这群皇子皇女。
若她生在寻常百姓家,卖豆腐的话定会被拱成豆腐西施,卖酒的话也是酒中玉环,卖猪肉被叫猪肉貂蝉,卖草席就叫草席昭君———不知会有多少男人借着买卖上前调戏。
他当然会觉得她好看,全城里的男人也都会!
“伏钢?”
“这个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将她送回她的寝居,一脚踢开她的房门,将她丢回床上,屋子里的熏香味和她身上的如出一辙,这里满满都是她的味道,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冷硬着脸走出去,在她的注视下越走越急,直至后来根本是用奔驰的方式逃离现场。
李淮安缓缓从床上坐起,褪下丝履后裸着足踩上琉璃砖,方才嚷着说脚扭伤的模样已不复见———或者该说,自始至终,扭伤了脚只是一句谎,用一句谎,换来与伏钢多一点点时间的相处。
“……这个答案不重要?错,它对我可重要了。”
她在敞开的门前伫立好一会儿,确定真的完全瞧不见伏钢的身影才又踱回床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