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琦善为了这些事情头痛不已的时候,虎门的防务出了大事,原来是这批水勇们哗变,闹赏银,否则就要弃台逃命。关天培为了安抚这些士兵,典当衣服,舍散家财,还是无法平息事态。琦善无奈下拨了一万多元,分发给这些士兵,以激励那彻底涣散的士气。
不过,这件事也让琦善对虎门的防务看得更加透彻,这批水勇和水师官兵,无论如何抵挡不住英国的坚船大炮,现今虽然装模作样地进行布防,实际上一旦战事开打,谁也无法阻挡兵败如山倒的结局。那么惨败之后,光是这些哗变的溃勇就够清政府受的了。
1月10日,离最后通碟只差一天了,英军已经开始围困镇远、靖远和威远炮台,并且破坏了拦江用的木排铁链,战事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琦善内心十分明白,自己现在的决策将影响整个中国的命运,处理不好的话,甚至能够改变清朝,甚至是整个民族的结局。
关天培和李廷钰也再次派人向琦善求援了,可是再多的人也只能充当炮灰。这一点,不光琦善心里清楚,关天培和李廷钰两位,也是非常清楚的。他们之所以要求增兵,也是向琦善说明虎门的防务情况,真正增不增兵,对战事的结局没有任何影响。
琦善虽然也不断地向虎门增兵,但内心里十分清楚这不过是安慰关李两位将军。如果再不决定战和大计,广州肯定是保不住的了。
1月11日,就在战事将要爆发之际,琦善破釜沉舟,最后决定,派鲍鹏前往英国战舰,同意给予外洋一处寄居,以替代沙角,进出口关税则必须在广州上缴。既然已经给了义律寄居的地方,那么就不再增设口岸。琦善顺势提出自己的要求,广州开放贸易必须在归还定海之后。琦善终于下定决心罢兵和谈,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将为此决定承担责任。
义律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回复琦善,必须让英国商人在尖沙咀和红坎(不是整个香港)两处地方寄居,才能换回沙角和大角。
琦善为保广州安全,无奈之下被迫同意。
琦善在照会里提出要求,必须在定海收回之后,才能开放广州贸易,其实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要知道在所有的条款里,义律最看重的就是广州开市,最不看重的是缴回定海。而道光皇帝正好相反,他最看重收回定海,对广州开不开市,并不是十分上心。
一旦达成这样的协议,收回定海将成为事实,而寄居外洋只是仿照澳门成例,甚至只是一个扩大的商馆大街。
这里要说一点,当时琦善与义律两人商定的条款,是寄居尖沙咀和香港,而不是永久的割让,琦善之所以同意,也是因为有了澳门的先例,所以,指给义律一个地方居住,在琦善看来并没有违反清朝的成例。也就是说,就算允许洋人在香港居住,而香港的主权,并不归英国所有。说透彻一点,香港就像一个更大的广州商馆,不同之处仅仅在于,香港内部的安全和管理工作,将由英国自己主持了。
后来香港虽然被英军占领,但清政府依然在这里收税,而英军也没有提出异议,足可以证明当初双方的约定,就是仿照澳门的成例,而不是后世所唾骂的割让香港。
琦善真正的难点,并不在义律这里,他最难的地方,还是如何向道光皇帝汇报。直到此刻,道光皇帝一直在期待着广州大兵兜剿,以伸国威,让这些洋鬼子片帆不回。
1月12日,琦善写出了那篇著名的《英占炮台欲攻虎门和省垣现拒守两难折》,他把这里的情况,汇报给了道光皇帝,详细地说出了自己的苦衷。他说:
臣琦善跪奏,如今洋人占据了沙角,势必直击虎门,攻占广州,我军难以拒守,臣不得已,只能暂时答应了洋人的要求。
以往我军以为洋人只擅长海战,陆战能力不强,谁知此次我军在海战陆战两面失利,陈连升战死,损失惨重。现在各炮台人心惶惶,士气不振,臣为保广州,不得已出此下策。洋人在江面游弋,声称三天之内夷平炮台,打进广州。广州城内,已经无兵可调,各处炮台,人满为患,就算有兵,也无法安插。可是这些士兵,实在无法保护省城,臣身处绝境,战守两难。
臣受恩深重,绝不敢顾惜自己,而贻误国家民族,洋人封锁广州出口,大小军舰直逼虎门,一旦侵占虎门,攻下广州,其势不堪设想。
此次洋人攻击沙角,是为了要寄居外洋一处,原本臣不敢轻允,怕洋人筑台设炮,贻祸将来,但现在为保广州,只能暂时隐忍。几年之内,我军整顿海防,添船设炮,再与洋人一争雄长。臣与广州官员协商,除此以外,众人都没有更好的办法。
臣现在的情形,实在万不得已,只能从权答应,一切罪责都由臣来承担,臣一人获罪事小,请皇上为天下万世计,重治臣罪,臣只是一个庸臣,死不足惜,愿以臣一人之身拯救广州万千苍生。
1月14日,义律照会琦善,准备马上从定海撤兵,广州必须在月底开始通商。要换回沙角和大角的话,就要用尖沙咀和红坎两个地方交换,同时义律希望能跟琦善进行面谈。
第二天,琦善回复义律,归还定海必须加快进行,广州可以在月底开市,但是尖沙咀和红坎,只能选择一个地方。
1月16日,义律同意只选择一处寄居,但他要求是香港全岛,而不仅仅是红坎。归还定海的文件已经派人送往浙江,只要释放英军战俘,定海就会归还。同时义律表示,已经拟定了一份草约条款,希望在会面的时候,签订这个条约。
1月18日,义律在澳门发布公告,声称香港本岛和港口,经由两国协商,已经签订了初步条约,中方决定将香港本岛和港口割让给英国。
义律为了造成既定事实,迫不及待地发布了这个公告,为了这一天,他等的实在是太久了。他心里知道,这件事肯定还会有反复,但只要自己一经公布,那么就算琦善反悔,也只能继承事实,难道琦善还能去面对英国的战舰吗?
其实义律这样做有些冒险,因为像割地这么重要的事情,琦善是无论如何做不了主的。琦善之所以同意寄居外洋一处,实际只是拖延义律的进攻,为广州到北京的公文往来争取时间。按照大清的体制,臣子是没有权力割让领土的,就算是寄居也要汇报给道光皇帝,由道光皇帝来决策。
但义律如今突然占领香港,单方面发布公告,声称香港居民都变成了大英子民,这种做法等于是把琦善推向了火坑。因为中华帝国的君王们,绝不可能同意自己的奴才私下卖国,必定会重治其罪。不要说鸦片战争时期,就是三十年后的中俄里瓦几亚条约,北洋大臣崇厚在获得了全权授权之后,割让伊犁部分土地,也同样被判斩监候,差点杀头。
1月20日,琦善与义律达成了四点初步共识,准备重启和谈。这四点初步共识,就是日后为人诟病的《穿鼻草约》。四条内容如下:
一、中国将香港岛及其港口割让给英国;
二、赔偿英国政府600万元(商欠);
三、中英两国今后平等外交;
四、广州贸易在农历正月初十开放。
这就是所谓的近代中国第一个卖国条约,但琦善直到这个条约出现的时候,他还没有参与过实际的谈判,根本也无从签字,这个条约除了往来的照会之外,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口头约定。
当然对于这个口头约定,琦善也有自己的想法。
首先义律说的将香港割让给英国,琦善并不知情。琦善同意的是寄居外洋一处,而不是割让全岛。义律想利用琦善的含糊其辞,造成既有现实,逼迫琦善同意。
第二条,赔款600万,琦善倒是同意的,不过那是由商人们归还的商欠,在琦善看来政府只是督办此事,并不能算是政府的赔款。至于第三条和第四条,原本就是道光皇帝已经同意的条款。
在琦善的眼中,香港并没有割让,只是寄居,当时的香港岛荒无人烟,总共只有黄竹坑旧围一个渔村,共计五个大姓二百多名村民。就是这个小渔村,在当年乾隆皇帝施行海禁的时候,也曾经被彻底放弃,所以它的重要程度,绝对不能跟把守广州门户的沙角相比。同意洋人寄居一个荒无人烟的小渔村,而收回了地理位置更加重要的沙角、大角以及定海,保证了广州的安全,那么这个条款他认为也是可以接受的。
令琦善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第二次与义律达成默契的时候,道光皇帝的圣旨又到了广州。这就像一道晴天霹雳,正正击中了琦善。
道光皇帝要求琦善相机进剿,大张国威,绝不能示弱洋人,以负朕躬。合约已经初步达成了,虎门已经被英国军舰层层围困,此时不要说大张国威了,只怕稍有犹豫都会引来惨败的结局。道光皇帝从周边各省调动了四千多名士兵,正在兼程赶往广州,可是广州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人员,而是装备和器械。没有高质量的大炮,又如何抵挡英军的船坚炮利,没有军械,难道用肉盾去护卫广州?
不同意这些条款,义律就会攻击广州,到时候条约更能措手。同意这些条款,就是抗旨不遵,抄家杀头,自己的命运将会惨不忍睹。
琦善茫然无措,他召集了广州全城的高级官员,包括已经革职的林则徐和邓廷桢,一起商议办法。所有人都同意和谈,但所有人却都不愿承担这个责任。
琦善在这一天,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很明显,和谈签约就是卖国贼,在道光皇帝已经下旨大兵进剿的时候,这样做还要加上抗旨不遵,其结果只有一个,身败名裂,抄家灭族。可是一旦遵从了圣旨,大兵进剿的话,结果更是不言而喻,损兵折将,祸国殃民,连带祸及广州全城百姓,动摇清朝的根基。
整个广州没有人敢跟琦善站在一起,谁都知道两军对阵的结果,也都知道抗旨不遵的下场。决策只能由琦善一个人来定,结局也只能由他一人来背。
1月25日,按照义律的要求,这一天是签订和约的日子。琦善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广州,广州全城的官员,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去送他。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跟义律在莲花城会晤,去落实《穿鼻草约》。
咄咄逼人的义律,没有给琦善任何喘息,整整两天的谈判,让琦善身心疲惫,双方的争执还是香港问题。义律要求的是割让香港全岛,而琦善不厌其烦地解释,只是寄居一地,是仿澳门的先例,在不损失主权的情况下,给英国商人一个居住之所。说白了就是另建一个商馆,由英国自己内部秩序。
琦善不断地向义律解释,自己虽然是钦差大臣,并没有签订条约的权力,目前所说的寄居,也只是代为肯请皇上批准。
1月28日,就在义律跟琦善谈判的时候,英军已经实际占领了香港,举行了占领仪式,并照会清军大鹏营,要求退出香港,将香港岛交给英军管辖。这一切,琦善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情。就算是知情,他也没有办法,当年义律带着商船停泊在香港,林则徐也一样没有办法。
1月30日,琦善和义律的首次会谈没有取得任何进展,面对道光皇帝的严旨,琦善更是不敢签字,他默默地离开了莲花城。
他没有直接回广州,而是去了虎门,去视察各炮台的防务。呈现在他眼前的脆弱的士气,锈迹斑斑的铁炮,关天培的无奈,和江面上耀武扬威的英国战舰。
琦善垂头丧气,怅然若失地回到了广州,第二天,他去了林则徐的寓所,与林则徐聊了整整一下午。
按照林则徐的说法,琦善与林则徐聊天时,极力夸赞英军装备精良,诋毁广东水师无用。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实情,没有军事后盾,又让位极人臣的琦善如何折冲樽俎。反过头来,一旦战败,丧权失地,又让谈判的臣子去背那千古的骂名。
琦善进退两难。五天之内,他又与林则徐、邓廷桢、广东巡抚怡良,还有水师提督关天培,交流了三次。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所有广州高官联合起来,用和谈来对抗圣旨,换来广州城的平安。
2月9日,琦善召集了广州城里二品以上所有的官员,包括林则徐、邓廷桢、怡良、关天培,还有广州将军阿精阿、汉军副都统英隆等等,商议应对义律以及道光皇帝的办法。
所有人的意见都是一样的,战则必败,损兵折将,而且和谈将会更难,广州的安危牵涉整个南中国,绝不能让洋人占了广州。按形势来讲,如今只能先稳住义律,以保住广州的平安。至于道光皇帝那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万不得已,以广州全城官员的身家性命,去挽回道光皇帝的决定。
琦善差一点,就达到了目的。整个广州城的官员,在会议上都站在他这一边,所有人都同意,联名上奏,挽回圣命。
老天爷总是在最艰难的时刻,戏弄着琦善。两次合约将要达成之际,都是道光皇帝的圣旨改变了形势,这一次,也没能例外。
就是在这一天,远在北京的道光皇帝得知了沙角炮台失守的消息,他发了雷霆之怒,要求琦善全力攻剿,坚决不准和谈。广州会议刚刚结束,就在广州全城官员同意琦善用和谈方式挽回圣意,所有官员联名上奏的时候,道光皇帝的圣旨再次不合时宜地到达了。
大兵兜剿,勿使洋人片帆回驶,若有人胆敢抗旨不遵,抄家杀头。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跟琦善站在一个阵营了。
前面是英国咄咄逼人的军舰,后面是道光皇帝严厉的圣旨,周围是同僚们冷漠的态度,琦善彻底走投无路。
整个广州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放弃,他又上了一道奏折,对整个广州的实情进行了汇报,他说:
臣身受重恩,天良未泯,怎么敢对洋务畏难苟安,况且自到广州以来,这些洋人对臣百般刁难,臣又怎么能不痛心疾首。但要灭了这些洋人,就必须跟他们打仗,只要稍有把握,臣立即请旨伸讨。
可是广州城外,虽然是内江,波涛汹涌,跟外海是一样的。各处炮台孤悬江中,防不胜防,地利无险可守。
各处炮台共有大炮二百多门,仅能安置在前面,两侧空虚,腹背受敌,数量不如洋炮之多,制造不如洋炮精良,现在赶造万万来不急了,军械实在无利可持。
这些洋人都在船上,专用大炮轰击两岸炮台,如果要跟他们交战,就必须驾驶水师战船迎风直上。广东水师良莠不齐,前几天竟然闹哗变,士气已经可想而知。再加上我军师船太小,无法装载大炮,不能跟洋人决战海面,士气实在不坚。
广东百姓见惯洋人,华夷杂处,洋人给予小恩小惠,就乐于为洋人所用,这是民情不固。
臣查前任督抚所奏的捷报,大多是内地船只和内地的炮,所谓捷报,不能全信。臣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安危事小,国计民生既重且大,一旦打仗不能取胜,损天威害民生,今后办理更加难以措手,臣与广州全城官员商议,即便是林则徐和邓廷桢,也承认交战实在没有把握。
臣遥向北京,跪求皇上,念在黎民百姓,不要急求治标,免使生灵涂炭。暂时示弱,只是为了整备军事,是为了今后进剿。臣为了天下苍生,不敢畏缩事外,也不敢欺骗皇上。
道光皇帝看到这道奏折之后,彻底被琦善激得怒不可遏。他说什么也不相信,天朝大军,竟然会敌不过数千洋人,面对琦善的萎缩畏战,他被气得浑身乱颤,他大骂琦善,就像当年骂林则徐一样。
你被人恐吓,说什么地利无险可守,军械无利可恃,兵力不固,民情不坚,你说的这些,不就是想吓唬朕吗?你到底是什么肺腑,存的什么良心,你如此辜恩误国,简直是丧尽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