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按人情来讲,你们也应该上缴鸦片。你们来广州做正经生意,已经赚了三倍的钱。不光你们贩来的货全部卖光,就是中国的商品,也让你们随便贸易,还让你们拿去赚其他国家的钱。就算没有了鸦片,你们还是可以赚很多钱,既不犯法,又不造孽,这样多好。如果还要卖鸦片,本大人只好停止贸易。可是你们看看,普天之下还有比广州更好的码头吗?没有了茶叶、大黄,你们怎么生存呢?没有白糖、桂皮,你们的生活怎么办?
四、按形势来讲,你们就更应该上缴鸦片了。你们远涉重洋跑来广州做生意,应当知道和气生财这个道理。现在别说是官府和行商,就是无知的小老百姓,看见你们都咬牙切齿,你们出门在外,就不害怕吗?你们现在鸦片也运不回去,运回去你们国家也不准吸食,还不是没用,不缴还能怎么样。
要说惩罚你们,本大人于心不忍,这才苦口婆心地劝导,是福是祸,全是你们咎由自取。
1839年3月26日夜晚,整个商馆里一片死寂,如今发生的这一幕,义律非常的熟悉,律劳卑的惨死历历在目,只是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这种情况自己会再次遇到,而且此时的情况,比当时更加严重。让他以英国官员的身份去劝喻商人上缴鸦片,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鸦片虽然在中国是走私品,但同时也是这些商人的资产,更何况这些商人大多只是公司代表,他们的身后还有很多英国股东,上缴了鸦片的话,他们同样无法面对股东的责难。但如果继续对恃下去,义律也非常清楚那悲惨的结局。他也知道林则徐言出必行,他要为这几百个商人的生命负责。这一夜,义律彻夜难眠。
最后他决定,利用自己英国官员的身份欺骗所有的商人,只要能保住大家的生命,付出一些资产代价也是值得的。
3月27日,义律同意上缴所有的鸦片,他向所有英国商人发布了一篇公告。
我,义律,英国的商务监督。现在我们全体外国人都被中国扣留,跟外界也无法联系。林大人要我们把鸦片全部上缴,为了我们的生命自由,我以英国女王的名义,要求所有人,哪怕不是英国人,在今天6点以前,上缴全部鸦片,你们的损失将由英国政府来承担。
在他的公告里说,英国政府会赔偿损失。以往的历史书上,大部分认为这是他的诡计,因为这样一来,中国将直接面对英国政府,而不再是面向商人禁止走私了。但实际的情况呢?这个时候,义律根本还没有想过要求政府出兵,英国政府也不想跟大清起军事冲突,这一点巴麦尊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诫,义律心知肚明。所以,他并不是要以此引发两国冲突,来制造什么战争。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商人们尽快上缴鸦片,以此来确保冲突不再升级。另外,他也知道英国政府根本不会赔偿这些商人的损失。英国政府下发过很多训令,郑重声明不遵守中国法令的商人,政府不会提供保护。那么按这个逻辑,英国政府肯定不会赔偿商人们的损失。
今后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结果,他不得而知,但至少目前,他绝对不能让冲突升级。他的内心很明白,自己这么做,只会有一个人遭殃,那就是他自己。商人们的损失他当然赔不起,但他要向商人们负责,要向政府负责,他伪造了政府的命令,结局只有一个,他将受到惩罚。
所有的这些义律当然很清楚,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就好像他明知商馆已经被封锁,还是义无反顾地冲进来一样,这一次,他又义无反顾地上缴了所有鸦片。他的公告里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政府赔偿这句话,因为这句本来就是杜撰的。真正重要的,是为了我们的生命和自由这一句。如果今后有人责问他,他就可以说,那是为了保证你的生命和自由。他在公告里还说,哪怕不是英国人,你也上缴鸦片吧,你的损失也由英国政府赔偿。英国政府会赔偿吗?当然不可能,这也不是要把其他国家扯进来,因为美国和荷兰也不可能发动战争。义律说的很明确,那也是因为你们的生命和自由。
面对咄咄逼人的林则徐,义律只有一个主意,要钱我给你,别伤人。可惜大清的官吏们却搞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要花政府的钱,去保护一群无官无职的商人。在大清看来,损失一些商人的利益,而挽回政府的信誉是天公地道的。事实上一直以来,行商们不但得不到应有的保护,反而成为受迫害最深的一个群体。
洋人的做法是,要想尽所有办法保护每一个人的生命,哪怕是在战争中,也要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伤亡。而中国自古以来的做法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任务,哪怕造成人员伤亡也在所不惜。洋人说的是,不能因为国家而损害个人的利益,而中国的说法是,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两种价值观是完全相反的。
而且还有一件事令义律非常揪心,当时澳门驻扎有一批英国士兵,大约一千多人。在义律离开澳门的时候,这个小规模的军队已经得知商馆被封锁,但是现在,商馆与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了。因为信息不通,这群士兵肯定会冲进来救人(保护义律是这些士兵的职责),那么就会引发军事冲突,林则徐和广州政府也许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但是商馆里的三百多英国人,绝对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离开。所以义律必须尽快地与外界取得联系,避免大规模的流血冲突。事实上,义律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这里上缴鸦片的消息,揉成一个小纸条,卷在烟卷里偷偷送到澳门,这才避免了可能出现的悲惨情景。万一这样的大规模流血事件发生,只怕两国政府都不会善罢干休,鸦片战争也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
彻底封锁商馆是25日,林则徐的劝喻是26日,义律要求商人们上缴鸦片是27日。一刻也没停,价值上千万的鸦片,几乎完全是主动的上缴,没有一丝一毫隐瞒,甚至没有抗议。
对于英国商人来讲,这简直太开心了,这等于是一次性把所有的鸦片全部卖了出去,要知道已经大半年了,他们担惊受怕,还是没有卖出去多少鸦片。现在他们不但答应上缴,而且还把远在福建的鸦片,正在路上的鸦片,全部都算在内。连美国鸦片贩子也开心了,也把自己的鸦片全部交给义律。
3月28日,义律禀告林则徐,愿意将所有的鸦片全部交给林大人,总共20283箱。这当中,查顿马地臣洋行7000箱,颠地洋行1700箱,罗素洋行1500箱,其他洋行依次不等,另有美国洋行的1540箱。最后实际缴纳了19187箱2119袋,比义律报的20283箱还多了1000多袋,所有鸦片价值大约1100万元(袋与箱的包装不同,但是重量基本相等)。
蛮洋烟雨暗伶仃,忽捧雕盘颗颗星;
十八娘来齐一笑,承恩真及荔枝青。
林则徐来到广州仅仅用了十八天时间,收缴鸦片就获得了巨大成功。如果从3月18日正式谕令行商们开始算起,实际只用了十天时间,而战果却大的惊人,就像他自己说的,忽捧雕盘颗颗星,这个战果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打死也不写保证书
虽然义律同意上缴鸦片,但这些洋人暂时还不能放走,必须继续封锁,直到所有鸦片全部缴清之后才能放行。考虑到洋人这么配合,还是要慰劳的。当天,林则徐就派人送去了250头家畜供洋人消化。英国人很大度,送给美国人两头羊和四头猪,以及一些小零碎,估计够美国人吃一阵子了。
关于这批鸦片的价值,众说纷纭。按当时的批发价,大约价值1500万元;按《剑桥中国晚清史》上说,大约价值900万元;《鸦片战争实录》上说,这批鸦片的成本价是200万~300万元,但加上运费大约价值500万元。但除了这些资料之外,大部分书籍均称这批鸦片价值约在1100万~1300万元之间。
这边正在收缴鸦片,那边林则徐开始加紧另外一项工作,他开始逼义律写甘结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保证书,当时也叫具结。这项工作对林则徐来说很重要,因为他离开北京的时候,道光皇帝一再嘱咐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杜绝今后的鸦片贸易。
原本在刚开始封锁商馆时,林则徐就要求洋人写保证书。内容很简单,今后如果有人再贩运鸦片,货即没官,人即正法。所谓的货即没官,就是没收所有的鸦片。而人即正法,说的就是杀掉所有参与贩卖鸦片的人。
引发鸦片战争的最重要原因,就是这四个字,人即正法。按照林则徐的要求,人即正法,并不是针对现在的鸦片贩子,而是指将来的鸦片贩子。也就是说,只要签订了这个甘结,那么下次有别人贩运的话,就可以使用这个甘结,去将他斩首示众。
但是这一次,商人们死活不答应。他们说,我们可以保证自己,但却不能保证别人,而且也不能用自己签订的保证书,使别人被斩首。
这才是东西方文化真正的大碰撞。
按照林则徐的思维,以及中国的文化传统,连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如果村长都不能向官府负责,那么还有谁可以保证全村百姓遵纪守法呢?所谓一人谋逆,诛灭九族。在中华民族上千年的思维里,无论是任何人做错了事,整个家族,甚至是隔壁的邻居,交往的朋友,都是有责任的。下级犯法,上级担责,学生做错,老师受罚,因为交友不慎而被斩首的比比皆是,史不绝书。这些在上千年的封建体制中,都是很正常的现象,从来也没有人质疑过。
所以将这个法律原则引申到这里,那就是一个洋人犯法,全体洋人担责,一个水手贩烟,一船洋人斩首,甚至连累整个国家承担责任,甚至连累所有外国承担责任。如果有一个美国人贩运鸦片,照例也可以处死同船的英国人,因为在中国人眼里,你们都是外国人,都是一回事。
洋人的法律是各负其责,我的行为与他人无关。我可以保证我自己,但我不能保证别人。所以商人们说,如果非要写这种保证书,只能去找义律,只有他才可以代表政府,才可以签订条约。
林则徐要求的,就是义律跟他签订这个“条约”。
按照这份甘结的内容,不单是英国人,就算是美国人贩鸦片,也可以根据义律的签字斩首。而且不光是船主杀头,货主杀头,就连水手也可以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