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夏雨才回过神来,说道:“不,这不可能的,在长江上架桥何等困难?除了樊若水,还有谁可以做到?”靛霞堂主躬身道:“启禀掌门人:据城外弟子来报,宋军建桥的官员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文人,名叫樊知古。”夏雨听到“樊知古”三字,不由“啊”的一声惊呼,简直懊恼到了极点,伸手用力在身旁的桌上一拍,只听一声巨响,桌子立即裂成数块。
五位堂主都是一惊,齐声道:“掌门人……”夏雨紧紧握着拳头,手上的骨骼捏得格格作响。夏雨并没有理会五位堂主,她右手握拳重重地撞在左掌上,狠狠地说道:“樊、若、水!”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留下五位堂主呆在当地,面面相觑。
原来,这个“樊知古”就是樊县令之子樊若水。当年,他以为林芳当真被处死,怀恨在心,又知自己没什么学问,若是离了林仁肇多半是不会再有出头之日了。于是,他竟做出了叛国的举动,将自己多年观察水势涨落总结的数据和在长江上建浮桥的方案呈献给赵匡胤。赵匡胤见他言之有物,大喜,立即重用了樊若水。
有一次宴会上,赵匡胤随口问起樊若水名字的来历,樊若水说是因敬佩唐朝名将“李若水”而得名。宋朝君臣都不由暗笑,其实那名将军的名字本来是“李若冰”,定是樊若水看书不细致,才将“若冰”看成了“若水”。但是赵匡胤并没有当场揭穿他,反而说道:“樊爱卿当真是博古通今啊,不如朕赐给你一个名字,叫做‘樊知古’吧。”说完哈哈大笑。樊若水自然不知此名在解除尴尬的同时,也略带了几分讽刺意味,立即起身谢恩。从此,樊若水便改名为“樊知古”。
而夏雨从来不看重官场朝廷上的名利,于皇帝赐名、赐姓,这等别人看似万分荣幸的事情,更是毫不在意,于是竟然没有想到“樊知古”这个名字。夏雨恨自己为何如此大意,心下的懊恼无法言状,简直恨不得向李煜自杀谢罪。
夏雨离开金陵分舵,便立即去找被李煜封为公主的林仁肇之女林芳。林芳与夏雨素无交情,见到夏雨忽然来访,不由有几分惊讶,问道:“夏姑娘到访,不知有何贵干?”夏雨心下又气又急,也不再客套,说道:“我要杀一个卖国求荣的叛臣,你要不要去?”林芳心下更是疑惑,心道:我并未涉足朝政,夏姑娘为何会找我来做这件事?
夏雨见状,知她心思,说道:“这个叛臣不是别人,就是樊县令之子,樊若水!在下希望林姑娘不要阻拦,否则便是跟我霁雪阁为敌!”夏雨怒极,言辞难免有几分激烈。而林芳听了这话,也是大惊失色,哪里还有心情在意夏雨的失礼。林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日思夜想,苦苦等待之人,竟会做出出卖国家的事情来。
林芳的心一下子乱了,颤声道:“不,这不可能,不可能……”但话虽这么说,心下还是隐隐觉得害怕,心跳也不由快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里也带了喘息。夏雨见状,知道林芳仍是深爱着樊若水,心下也觉有几分不忍,语气也缓和了些,说道:“林姑娘,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是有些事情也不由得你不信。在下今日前来,只想告诉林姑娘,不要徒然牵挂这等小人。”林芳毕竟是名将之后,很快也镇静下来,说道:“夏姑娘说的是。不过……不过我还是想见见他当面问个清楚。”毕竟还是愿意往好的一方面想,林芳仍是抱着一线希望。
夏雨却摇头道:“林姑娘,我这次出城,是要手刃这个忘恩负义之徒,绝不会手下容情。出于道义,在下必须前来相告,但是林姑娘若仍然记挂此人,便不要前去自寻伤心。”林芳摇了摇头,道:“夏姑娘无须为我担心,若当真如你所说,我林芳必将亲手杀他,亦无容情之理。”夏雨再劝几句,见实在劝不动,又想:林芳是名将之后,该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国家大义。于是,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林姑娘既然如此深明大义,在下也不好多言。他既负了你这么多年,你确也应该见他一面,将话说清楚了。不过在下还有一言相劝,林姑娘莫要为了一个无耻小人伤心,这样岂非大大不值?”林芳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夏姑娘。”
夏雨和林芳两人到得城门,守城的官员却拦住她二人,说道:“夏殿下、林殿下,实在抱歉,没有皇上的旨意,微臣不能开城门。”林芳毕竟出自官宦之门,又深知军令如山,倒也不敢无礼,只得说道:“大人,我们确有要事,还请大人通融一下吧!”那守城官正自犹豫如何回答,夏雨却哪里理会这些,喝道:“放肆!本座是奉皇上之命行事,难道你还敢抗旨不成?若是耽误了国家要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林芳和守城官都没有想到夏雨会搬出圣旨来,都愣了一愣,守城官兀自踌躇道:“可是夏殿下,这没有皇上的手谕,我们也不得擅作主张。”夏雨道:“大胆,你这是要抗旨么!”守城官见夏雨将话说得这么严重,心下诚惶诚恐,躬身道:“微臣不敢。”夏雨道:“那还不赶紧开城门,难道你还想让本座硬闯不成?”说完,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那守城官哪里敢得罪夏雨,又知道夏雨若是要硬闯,定然可以出得城去,自己阻拦也不过是枉然;而且他认为夏雨不会有胆量假传圣旨,若她真是奉了皇上之命,自己这般阻拦岂不是抗旨不遵?想到这,那守城官无奈,只得下令开城门放行。
两人出了城,林芳仍是有几分不放心,不由问道:“夏姑娘,你当真是奉旨出城么?”夏雨道:“不是。”林芳不由“啊”的一声惊呼,说道:“那,那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怎么办啊?”夏雨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让皇上知道,也是我一人所为,与林姑娘无关。”林芳忙道:“夏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夏姑娘本就是陪我前来,我如何敢让夏姑娘承担责任。”
夏雨没有答话,其实她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杀樊若水,叫上林芳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死心,所以夏雨不想对这个问题作无谓的争论,只是拉着林芳快步向军营走去。到了军营,夏雨让林芳在外等候,自己则潜入军营,找了一位小卒,逼问出樊若水的住处,点了樊若水的穴道,带他离开军营。到了营外,夏雨叫上林芳,二话不说,就拉着樊若水向长江跑去。
此时已过冬至,长江的水势已弱,江波回旋,倒影摇曳,尽显着长江独特的美丽,只是那远远横在山崖间的浮桥和两侧执戟而立的宋军显得那样的刺眼,将这般美景破坏到让人心痛的地步。
夏雨不由得怒从心起,伸手解开樊若水的穴道,接着顺势用力一推,樊若水自是站立不定,摔倒在地。樊若水不会武功,这般奔跑过来已是气喘吁吁,他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夏雨的长剑便已抵在了他的胸口。过了半晌,樊若水才稍稍喘过气来,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夏雨“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林芳见樊若水当真在宋军军营,也不得不信了夏雨的话,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不由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于是,林芳上前质问道:“樊若水!你可还记得我?”
樊若水一直以为林芳已死,满心伤痛,这么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此时乍见林芳,不由又惊又喜,道:“芳妹,你还活着!”林芳听他这话说得动情,心下不由一阵感动,但随即脸上便罩上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你巴不得我死了,你好问心无愧地卖主求荣,对不对?”樊若水一怔,随即明白林芳定是知道自己为宋军献计造桥之事,忙解释道:“不,不是的,我当时以为你死了,恨皇上不辨忠奸,所以才……”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足为他叛国的行动作辩解,所以说到这便没有再说下去。
林芳喝道:“你胡说,你分明就知道皇上仁爱宽厚,如何会杀忠良!你分明就知道皇上就算当真这样做了,这也是因林家没有完成预定的任务而甘心受死的!这些分明都是你的借口,借口!”林芳说到最后,已经近乎在喊话了,泪水已然夺眶而出,毕竟她心里除了气恼以外,更多的是伤心。
樊若水竟然支吾半晌,没有做任何辩解。的确,樊若水投靠大宋,确有以为林芳被杀和认为在唐国发展没有前途这两个原因,甚至他自己连这两个原因孰轻孰重都分说不清楚,哪里还有脸面再作解释?林芳见状,更知自己刚才所言无误,泪水犹如断线珍珠,簌簌而下。樊若水终究还是爱着林芳,见此情景,不由又是不忍,又是歉疚,竟忽然跪在林芳身前,哀求道:“芳妹,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林芳垂泪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你待我好有什么用?能弥补你犯下的罪过么?我原谅你有什么用?唐国千千万万的臣民会原谅你么?”
樊若水见林芳的语气已不似刚才那般强硬,顿觉有几分希望,忙道:“芳妹,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过失,我都听你的!”林芳没有再答话,只是哭着摇头。她日盼夜盼想要见到这个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久别重逢竟是这样的情形,她此刻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夏雨实在看不过去,上前喝道:“弥补?你认为你的罪孽还有弥补的余地么?这般情景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当真是一点廉耻也无!”樊若水不理会夏雨,只是苦苦哀求林芳原谅。林芳本是转过身来不去理他,樊若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里一阵刺痛。林芳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哭道:“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你认为我会原谅你一个叛主背亲的无耻小人么?不要逼我动手杀了你!”
樊若水不由大吃一惊,万没想到一个跟自己相爱多年的女子竟会说出这样的狠话。樊若水失措地站起身来,退开数步,颤声道:“你当真想让我死么?”林芳只能低头垂泪,默然不答。樊若水顿觉心灰意冷,叹道:“芳妹,我走到今天这步也是为了你啊!罢了,今天你既想让我死,高官厚禄我也不要了,便随了你的心愿。”说完,走到夏雨身前,道:“夏殿下,可否借佩剑一用?”夏雨的手握住了剑柄,却迟迟不肯把剑递给他。
樊若水一怔,道:“你竟连自行了断的机会也不给我?”夏雨冷笑道:“你认为你配么?你若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我不说你什么。可是你呢?你爹爹做着唐国的官,拿着唐国的俸禄,你却要带人来践踏自己的家园。甚至临死前,还不知悔改,你还算一个人么?”
樊若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他虽图宦达,却也不是一个全无良知之人,心里也觉得惭愧,无言以对。再加上夏雨又提到了樊县令,他便想到自己弃父去国,未尽孝道;叛主卖国,未尽忠义,实在愧对父亲的苦心教诲。樊若水更觉得无地自容,心底尚未泯灭的一点良知被唤醒,樊若水忽然面向金陵跪了下来,说道:“罪臣樊若水,愧对皇上和千万臣民,自知所犯罪过,百死莫赎,但乞上天佑我朝万世昌盛,罪臣来世必为犬马,以谢陛下。”说完又面向金陵叩首。夏雨听他说得诚恳,再加上碍于林芳的面子,态度稍稍缓和了些,举起长剑,倒转剑柄欲递给樊若水。
樊若水摇头道:“夏殿下说得对,似我这等不忠不孝之徒,哪里有资格自行了断。”夏雨也就不再多言,长剑抵在了樊若水的胸口。毕竟夏雨对于樊若水这等背叛唐国之人恨之入骨,将其碎尸万段也不解心头之恨,如何肯轻易饶恕?夏雨刚才之所以留点情面,不过是因为,樊若水那番诚心悔过的言语,正说中了夏雨心思,是以夏雨才稍稍缓了语气,其实心里仍是半分都没有原谅樊若水。
夏雨“哼”了一声,不再多言,轻喝一声,手臂前纵,长剑刺入樊若水的胸膛。夏雨仍是怒气未消,手臂不住颤抖。林芳知道夏雨不会手下留情,不忍再看,便闭上了眼,直到刚才听见长剑刺入的声音,她只觉得心剧烈的颤了一下,全身都凉了,几滴还带着体温的鲜血溅到脸上,却丝毫没有知觉。
不过片刻林芳便恢复了意识,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忽然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樊大哥……”想要跑过去,却觉腿一软,便摔倒在地。夏雨心下不由也觉得伤感,轻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猛地用力抽出长剑,大概是因为悲愤至极,用力过猛,夏雨竟也有几分站立不定,向后退开数步,手中的长剑顺势脱手飞出,在半空划过一道血痕,深深地插入了地里。
樊若水摔倒在地,他听到了林芳的那声呼喊,亦觉得心痛到了悔恨的地步,他一边挣扎着向林芳爬过去,一边说道:“芳妹,我……我后悔了……”说到这已是用尽了浑身最后一丝力量,就此死去。林芳已然泣不成声,她听到他已后悔,心下更恨这阴错阳差,恨他为何要犯这不可原谅的错误,恨自己为何苦苦相待,等来的却是比一场空还甚的心痛。
夏雨知道林芳定是伤心欲绝,所性让她宣泄一下,过了良久才上前去安慰。林芳也是个明大义的女子,知道樊若水是死不足惜,更知道事已至此,该做的是去弥补樊若水犯下的过错,而不该沉陷于无谓的伤心。是以林芳渐渐地平静下来,说道:“夏姑娘,我和樊大哥常在长江上游玩,我们都深爱这壮丽的长江,我们说过,生同赏长江,死同葬长江。夏姑娘可否成全?”
夏雨本是恨不得将这等叛臣鞭尸弃市,根本不可能想去收殓,但碍于林芳对樊若水终是有情,也不忍做得太绝,正自为难间,听到林芳这个提议,便觉甚好,当下微微点了下头。林芳不再多言,默然抱起樊若水的尸首向江边走去,冬日散下的阳光淡淡的,仿若寒纱笼罩在四周。
夏雨看着林芳融在这凄寒里的背影缓缓地走向江边,脚步沉沉的,仿佛那沉甸甸的往事,夏雨的心忽然凉了一下,唤道:“林姑娘……”林芳闻声,知道夏雨的心思,停下脚步,回头淡淡地道:“夏姑娘,请放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自有分寸。”说完继续前行。林芳停下了脚步,默然对着长江立了良久,让这流淌的江水带走那或喜或悲的往事。
终于林芳长叹一声,将樊若水的尸体投入江中,鲜血在江水中散淡,好像往日的喜乐哀愁也被冲淡。很快,江水便恢复了平静,没有一点波澜,不见半分颜色,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又仿佛一切的事情都只能在心中留下痕迹。林芳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里的血都好似干涸了。
夏雨和林芳返回金陵城,竟发现李煜带了随从裴厚德站在城楼上,夏雨一怔,心道:怎的还是惊动了皇上,这让我如何解释啊?林芳更是一惊,脚步微微停了一下。两人进了城,便先上了城楼。李煜见到她二人,转过身来,沉声问道:“你们去干什么了?”夏雨见到李煜脸上罩着一层寒霜,知他此时必是心情不好,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回答,说道:“没……没什么。”李煜冷冷一笑,说道:“是么?”说着看着夏雨,停了一会儿,见她并不作答,继续道,“来人,守城官员办事不力,军法处置,以安军心。”
夏雨一惊,万没想到李煜竟会说出这样的狠话。她当然不能牵涉旁人,忙道:“不要,小李子哥哥,是我假传圣旨让他开城门的。”夏雨一时情急,话一出口便立即后悔,心道:军令如山,在如此大军压境之际,我却公然违抗军令,若是让旁人知道了,遭人弹劾,岂非让小李子哥哥甚是为难?果然,李煜听了这话,脸色更加阴沉,责问道:“假传圣旨?你可知道假传圣旨该当何罪么?”
夏雨尚未回答,林芳却觉得这事完全是自己的私事,她本就对樊若水所为感到愧疚,又对夏雨肯带自己出城心存感激,自然认为此事是自己的责任与夏雨无关。于是林芳跪下,说道:“皇上,全是罪臣所为,与夏姑娘和旁人无关,皇上若要降罪,罪臣一人承担。”夏雨知道林芳心下必是万分难过,不忍她再回想刚才的事。于是不等李煜回答,夏雨便道:“小李子哥哥,这事是我提议去做的,你莫要再逼林姑娘了,有什么问在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