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方法,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1.学问没有捷径——治学的方法
【题解】
本文是1935年1月13日在广西南宁市广西大学的演讲。陈翔冰、郑泗水记录。
【原文】
主席、白副总司令、各位同志:
我很抱歉,因为昨天在梧州一连说了两次话,喉咙有些哑,今天觉得更哑,恐怕在这么大的集会,不容易说得好。刚才听见主席说,我这次是受了李总司令的劝驾才来的,其实我早就有到贵省观光的意思,事前并已先拍电通知广西的友人,告诉他不久将来桂一游。所以,这次可以说是专程而来的。记得这次在粤谒见李总司令的时候,李总司令对本人再三叮嘱,希望本人不但要到西大看看,而且要到南宁以及其它各处去看看。今天能够到这里和诸位见面,心里实在感到非常的快慰!但是,本人来到这里,要讲什么题目才好呢?刚才宾南先生已经说过,诸位都是青年,所以在拟定的许多题目中,宾南先生特择“治学的方法”这一题要我来讲。
本来做学问,如果得到好的方法,自然容易与学问接近,所得的成绩也会比较的多。因此,我时常接得青年朋友的信,殷殷以治学的方法相询。说胡先生何以不告诉我们做学问的方法,以指导我们如何去做才会更有条理,更出成绩,让我们也好得到做学问的捷径。对于这个问题,我有的或在书信上答复,有的或在学校讲演,计前后已讲十七年了。去年三月初八到天津去,也是讲这个题目。当时,因为早到了半天,就在旅馆中重温旧稿,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增改,但是愈看愈怀疑,到最后恍然大觉大悟,深觉十七年来所讲这无数次的治学的方法,都是错误的,于是就把旧稿都撕掉了。
三月初八那日所得的新觉悟,使我明白,治学有无成绩,有无结果,不是单靠方法就可以做到的。在方法之前还须有更重要的先决条件,那些先决条件不具备,即有方法也是没有用的。《西游记》的孙大圣,因为上西天取经去,怕路上要遇到许多艰难,所以就求观世音给他三根救命毫毛,放在身边,以便解决一切的危急。假如做学问也和唐僧求经一样要经过九九八十一劫,那么,难关还有一定的数目。然而做学问这一条路的历程,却是无穷尽的,其难关也不止九九八十一。如果我可以借给你们三根毫毛,或者一把百宝宝钥,以便诸君都能够深达学问的堂奥,岂不甚妙?无如我去年三月以来的新觉悟,使我知道做学问是无捷径的,也无小路可走,更无三根毫毛般的百宝宝钥可求。我们应当在方法之外,先解决做学问的基本条件,依据这种基本条件以建立学问的基础。以后,治学的方法,自然而然的也就有了。现在我把去年在天津旅馆里所觉悟到的两个基本条件贡献给诸位,这或许比三根毫毛还有用呢!
我以为在做学问之前,应先有下列两个条件:第一是有博大的准备;第二是养成良好的习惯。兹请依序说明之。
第一,准备做学问的准备工作。就是先要打个底子,先要积知识经验,把基础打好。基础打好的,学问的初步也就有相当的成功了。做学问的第一步功夫,先在日日探求知识,搜集材料,不要即谈方法,更不要急求成绩,知识日深,材料日鑫,自然有方法,有成绩了。即古人所谓“开卷有益”之意也。所以现在做学问不但要开卷,而且什么东西都要用,以作学问的基础。诸位知道,在科学史上有一段佳话,说牛顿看见苹果自树上坠下,后来就依之发现地心吸力的定律。这种稀世的发明,不独当时和现在的学术界受了绝大的影响,即将来影响于学术界亦必无穷尽。但是苹果的坠地,可以说是我们天天所看得见的,但是为什么不知道去发明,倒让牛顿发明了去呢?原来我们所以不及牛顿的地方,就是因为没有牛顿的博学的基础。我们都以为苹果的坠下是当然的,用不着再加怀疑,但是牛顿对苹果的坠下发生了怀疑,他想:苹果为什么不向空中飞去呢?他的成功是因为牛顿有了精博的学问,对于当时十六、十七世纪的新科学有了深切的研究。因此做学问必要先有丰富的知识来做基础,这是不待言的。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做学问的先决条件,不是重在先得方法,而是在先求知识,抱定开卷有益的态度,先造成广博精深的基础,然后才来做学问。宋朝的王安石,其道德、学问、功业,都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等人。他有几句很警惕的话,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他的朋友曾子固因为看他做学问方法太杂,就写信勉励他。王安石先生因此就作书答他说:
……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自百家诸子之书,至《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体而无疑。盖后世之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
我们现在离王安石先生的年代,虽已有八百余年之久,但一读他前面的一段文章,再把“致其知而后读”的意思仔细体味起来,深觉其言,实大有至理。所以做学问应该以广博精深的学问来做基础,不论它是牛溲马渤,竹头木屑,都要兼收并蓄,使对于各种知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然后做学问才能有成绩。否则,即有孙大圣的三根救命毫毛,亦无补于事。不过,或许有人对于“致其知而后读”的意义还有怀疑,现在请再举例以明之。
我现在要举例是《墨子》。《墨子》这部书,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的一部奇书。墨子大家都知道他是讲兼爱的,反对儒家和杨朱一派的思想的。因为历来儒家的思想占了优胜,所以《墨子》这部书,就久被人所摈弃了。二千多年来去注意它的人很少,所以其中遂致有许多残缺讹误之处。全书最值得注意的,是《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等六篇,这六篇记载着当时墨子学派的各种科学理论,一向因为没有人看得懂,注意的人就更少了。到了乾隆时代,才有人稍为看得懂,也才知道其中有须横看的。及至清末中西文化沟通后,中国人从西方学得了几何学、光学、力学之学,后来又有人懂得了论理学、知识论等,到了这个时候,把《墨子》的书打开来看,才骇然惊喜,原来在《墨子》里有许多地方是可以用这些新知识来解释的。不过,在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就是为什么以前的人对于《墨子》一书能够了解的是这么少,到了后来能了解的人反而这么增多呢?我们的知识越多,我们了解《墨子》也越多。这就是“致其知而后读”的道理。所以从以上的论据看来,可以使我们明白,凡是知道的事物越多,知识就越广;知识越广,就越容易做学问。
说到这里,让我再引个例证,来说明准备工作对于做学问的重要。大家知道达尔文是一个生物学大家,他一生为了研究生物演进的状态,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并且曾经亲自乘船游历全世界,采集各种动植物的标本和研究其分布的状况,积了许多材料,但是总想不出一个原则来统括他的学说。有一天偶然读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说粮食的增加是照数学级数、即是依一、二、三以上升。人口的增加却是照几何级数,即是依二、四、八以上长,所以人口的增加快于粮食。达尔文看到这里,豁然开朗地觉悟起来了,因此确定了“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原理。我们知道达尔文二三十年前所研究的是生物学的学问,但是还要依赖经济学来补助,才能替他的整个学问找到一个基本的原则。可见学问要广博,知识要丰富,不应只是注重于方法的问题,还须扩大学问的角度和台基,以为做学问的基础,然后学问才有成就的希望。
第二,养成良好的习惯。上面我已经详述做学问的工夫,须要有广博的知识来做基础,但是单持有广博的知识,还是不足用,此外,还要养成二三种良好的习惯才成。通常所谓论理学或方法论,想诸位也知道其中有演绎归纳等的方法。如果以为论理学或方法论可以完全解决做学问的问题,诸位早就可以在教科书里求得了。正因为做学问的功夫,并不单应在方法上考究,所以每一个人在学问上造就的深浅,都是有赖于良好习惯的养成。试看古今中外的大学问家如王念孙、戴东原、顾亭林、牛顿、达尔文等,那一个不是从良好的习惯中淘练出渊博伟大的学问来?所以在做学问之前,应有的第二条件,就是养成好的习惯。
良好习惯的养成约有三种:
1.勤(要勤快,不要懒,不怕苦。)
2.慎(不苟且,不潦草,不随便,要负责任。)
3.虚(不要有成见,要虚心。)
现在先从“勤”字讲起:
中国今日的新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大家都知道他的《古史辨》是对于中国史学上贡献最大的。他平生治学的功夫,有许多是可以取法的,他的好处就在一个“勤”字。试举一件事做个例。以前顾颉刚先生还在做学生的时候,有人知道他的经济上很困难,就拿一本《古今伪书考》嘱他用标点符号标点出来,以便送到书店卖一笔钱。可是书交他之后,等了一月、两月、半年、一年,还没有见到他交还。一天我到他房里去看他,问起这件事,他就拿出了一大堆的稿子来,已经整理成为一大堆有系统的史料了。我问他:“怎么倒弄成了考据呢?”他说:“这有什么办法,书中不是残缺不全,就是讹误百出,怎能不细心来替它整理整理呢?”这种不肯偷懒的精神,就是他在学术上成功的秘诀。
现在再让我介绍顾亭林先生的治学方法。大家都知道顾亭林先生平生治学是非常勤谨的,他为了要证明“服”字古音读做“逼”音,就不惮烦劳,把所有的古书检出一百六十二条的证据。可见古人做学问所以有成绩的缘故,不论在何种条件之下,都少不了一个“勤”字。
其次说到“慎”字。
我们做学问,不论中国字的一点一滴,一笔一画,外国字的小小一个字母,或是研究自然科学或数学上的一小圈,亦不可轻易把它放过。我看见现在有一班做学问的青年,其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太不慎,换言之,就是太苟且,太拆烂污了。譬如近人翻译外国文学书,竟将Oats译做橡树,即是将Oas误当作Oaks。虽只是一小字母的差别,但却将小麦译作大橡树,这不是谬以毫厘,差以千里吗?又以前曾看到一篇翻译的小说,描写一个女人生肺炎病,她的女友就拿猪肉给她吃,看到这里,心里很纳罕,即以普通常识来想,也知道生了肺炎病的人,无论怎样都不应该给她吃猪肉。后来一查原文,才知道是把Port误译作Pork。这不过随便略举一二而已,也就可见一班做学问的人太不小心了。但是,我们不能因为错误太小,就轻轻把它放过。治学的态度,要像做法官做侦探一样,丝毫不苟且,虽是极细微的地方,也要一样的注意。在这里我愿意再举出几个例来:
中国的文字中的“于”字和“于”字,以及“维”字,“言”字,都有其独特用法的,一向大都不十分去注意它。例如“于”字和“于”字的用法,普通以为没什么分别。可是有一位瑞典人高本汉(Karlgren)研究《左传》便发现了“于”和“於”两字的用法是各有不同的,这是我们所未尝注意到的。他还把它做出一个详细的表来。依他就用字法的研究的结果,到现在我们才知道所谓的《左传》的作者鲁君子左丘明的真假实在发生问题,而据高本汉所证明的,此书的作者是山西人而不是山东人。
又我的学生某君,一次曾以“弗”和“不”两字有什么不同相问,并举出不少的例子以相示,我就嘱他继续去研究。后来,研究的结果,才知道“弗”字具有“不之”两字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半夜邻有求,无弗给”,等于“半夜邻有求无不之给”。由此可见做学问要格外慎重的,研究自然科学的固然尤应该格外小心,即其它事业,如法官侦探亦何尝不应如此。
最末了说到“虚”字。
“虚”字就是“虚心”的意思。做学问贵能虚心,事先不为成见所入,一如法官的审察,虽搜集各种证据,都可加入罪名,但于证据中,还须再三慎重的考虑,避绝一切憎爱的成见,然后才不致于枉法。譬如苹果为什么会坠地,“弗”与“不”为什么不同……凡此种种都得虚心去考虑。
综上所述,我们知道,凡做学问所以能有成绩的,不在方法而在勤、慎、虚。换言之,就是要笨干。所谓科学方法者,亦离不了上述这三种要件。假使具备了这三种要件,科学方法就随之而来了。如王念孙、顾亭林、戴东原等,他们的学问何尝不是笨干出来的?我在西大讲演,说到“维”字,它的意义很多,如“维是文王”,“维是熙熙”,祭文上的“维中华民国某年某月某日”,涵义各有不同。究竟“维”字在经文里怎样解说呢?《诗经》里就有三百几十个的“维”字。在我们都有些洋脾气的人,在这里自应先认为不懂,再去翻古书,把找得到的“维”字,都抄出来,一一拿来比较,然后就容易明白了,这样终于确定“维”字是一个感叹词。老子说:“维之于呵,相去几何”,也可以证明原来“维”就是“呵”的意思。
1942年,胡适获纽约州立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