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凄凉,一直冰冷到相思者的梦里。仿佛一整场秋的寒冷都装进了那一层凄惶却又模糊不清的梦境中,一生一世再也无法醒来。
黄钰坐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笔一笔认真的勾勒着脑海中的那个人。清风从窗子的缝隙里挤进来,调皮的掀动着桌子上洁白的纸张,仿佛要将它们一一带走。
屋子里黄色的帷幔轻轻地摆动着,又安静地落下来。
房间内只有她一个人,四周万籁俱寂。
桌前的女子轻叹一口气,在雪白的纸张上继续作画。未几,画中人的脸便清晰的跃然纸上:眉目生情,顾盼神飞。她不由得看痴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熟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隔空传来,黄钰慌乱地四处张望:“谁?”
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而至,是他。
杨恭淮。
他手上拿着纸扇,面带微笑地看着她,随即指了指桌上墨迹未干的画,“姑娘可是在画我?”
黄钰顿时双颊通红,垂下头不敢看他。
杨恭淮哈哈一笑,拿起桌上的画,看了几眼不禁赞道:“姑娘妙笔丹青,就连眼神也是如此传神,在下佩服,佩服!”
黄钰莞尔一笑,“公子谬赞了,小女子不过随手乱画。”说着走上前欲将那幅画收起来。
然而杨恭淮却攥在手中不肯给她。“姑娘何必过谦,不如就将此画送与我如何?”
“杨公子不要闹,若是喜欢画,改天我……在为公子画一张。这一张就算了……”
“哈哈,好。就不为难你了。”杨恭淮将那幅画重新放回桌子上,目光像是长在了黄钰身上,半刻不肯移开,“钰儿……”他开口,眉目间没有了最初的开心,反倒愁容满面,“若是当初你不肯殿选,若是当初陛下撂了你的牌子,今时今日你或许已是我杨恭淮的妻了……”
他的话令她瞬间无限伤感,满腹委屈化作相思泪,再也顾不得什么她扑进他的怀里小声哭泣起来……
……
“大小姐,大小姐,快醒醒。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黄钰被夏暖摇醒了,窗外依旧是淅沥的雨声,风雨飘摇掠过心头一阵悲凉。黄钰坐起身,感觉有些寒冷。
“大小姐怎么就在这榻上睡去了,身上什么都没盖着。这天气一天凉过一天,大小姐可要千万保重,别染上风寒。奴婢这就为您煮一碗姜茶祛驱寒。”夏暖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一件披风给发呆的黄钰盖在了身上。
原来不过一场黄粱梦。
他笑得那样温暖,却不过是梦里镜花。
“嘭——”
屋外的风用力的推开了一扇窗,屋内的温暖瞬间流失,黄钰起身去关窗。细密的小雨顺着风飘落在她身上,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叫醒了每一寸肌肤。黄钰一个寒噤,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关好窗子,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张纸被卷起来放在书桌正中央。她的眼前恍惚闪现出梦里的一个画面:那个白衣男子轻笑着将她的画卷起来拿在手上,“姑娘妙笔丹青……不如就将此画送与我如何?”
黄钰摇了摇头,将眼前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甩开,努力的回忆着刚刚坐榻上入梦之前的事情,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伸手将书桌上的那张纸展开来:月白的衣衫,挺拔的身姿,令她不禁莞尔。
没有记得睡前画过这样一幅画。却对梦中的情节记忆幽深。
“姐姐,姐姐你睡了吗?”黄河清脆的声音传来。
黄钰连忙将画收起来。“什么事?”
黄河撑着伞站在门口笑嘻嘻望着她:“姐姐,明日一起去风华寺还愿吧。静灵师父说明日会有贵人出现在风华寺,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黄钰摇了摇头,“贵人也不过是风华寺的贵人而已,与你我何干?妹妹还是不要去凑热闹的好。”
“姐姐,咱们也有大半年没有去过风华寺烧香了,就当做出门透透气吧。我连日观察发现姐姐似乎满腹心事,身子都消瘦了。好姐姐,明日就陪我到处走走吧。”黄河说着环住她的胳膊,双目注视着黄钰期待着她的回答。
黄钰伸手在她额前点了一下轻叹:“你这丫头总能让人拿你没办法。罢了罢了,我明日就陪你四处疯疯。”
“姐姐真好。”黄河满足地笑了笑,“姐姐早点休息吧。”话音未落人早撑着伞跑走了。
昏黄的天空飘着雨丝,整座双子山一派荒凉景色,一抹白色身影矗立在一株杨树下,他目光注视着雪月庵的方向,神思悠远。
一个紫色身影轻飘飘地落在他身边,陪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为什么对她如此情有独钟?那位小姐又不知道你的身份,况且即便是知道了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
“很多事情你不明白紫嫣。”男子轻叹一口气,“钰儿是我的恩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一个人类在一起。”
“白狸,虽然我不懂你从前发生过什么,但是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对她有利。你难道不知道她早已许给皇帝了么?天下之事很多我们都能改变,唯有这件事情不能。”
“紫嫣,我只想给她一场烟花寂寞般的爱情,至于其他我并未想过。”
“烟花凋零之后能够剩下什么?她若是不能得到皇帝的宠爱,任何人给她的爱情都是多余的,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可……可那是她小时候最憧憬的愿望。”白衣男子苍白的辩解道:“我想要为她实现。”
紫嫣摇了摇头,“时过境迁,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这个愿望宁可不要。白狸,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了,但愿你能达成心愿。”
“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能够给我真实身体的地方,或许有一天咱们还会再见。我希望到时候咱们还是朋友。”紫嫣说着双眸竟噙满了泪水。
白狸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紫嫣,良久说道:“你若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那么我也会替你开心。即便是重新投胎,多年之后我依旧能够一眼将你认出。”
紫嫣张开双臂拥抱住了他,“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她的话一如她的人像一阵风般飘然而逝了。
白衣男子身边依旧是空空如也,荒草连天。时光似乎又回到了起点,回到了那年孤单的日子,孤单成殇,暴尸荒野。
……
不记得那是哪一年,只记得当时自己还是个修炼不成熟的小白狐,就连最基本的幻化人形他都没有学会,却不小心误闯烟瘴之地,中了人类的毒,死于非命。
孤独的灵魂在那片荒山野岭间游荡,不知道何去何从。
直到有一天山林间来了几个人,他们衣着华丽,像是贵族人家。
他躲在一棵树后,悄悄地观察着他们:一行人从他尸身前走过,并未停留。他们走了数丈远之后,忽然其中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返回身朝他的尸体跑过来,她停在白狐尸体身边蹲下来,伸手在它洁白的毛皮上抚摸着。
小女孩的手触及着它冰冷的尸身,一行晶莹的泪珠自她漂亮的双眸中滑落,滴在它洁白的毛皮上,“你是怎么死的呢?这么小就死了,好可怜呀。”
“钰儿,你在做什么?”衣着华贵的妇人走到小姑娘身边,“这只小狐狸想必已经死了吧。”
“婶母,我想把它掩埋了。眼看就要冬季了,它躺在这里多冷啊。”小女孩双眸挂着晶莹的泪珠乞求道。
妇人想了想微微一笑:“也好。入土为安总好过暴尸荒野。”说罢将走在前面的几个男家仆喊了回来。
几个人挖了个坑,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将白狐的尸身放了进去。然后看着他们填上土,这才破涕为笑。
他悬浮在他们的头顶上看着这个孩子为他所做的一切,感动的无法言说。他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灵,不属于这个世界,误闯进来就是一场浩劫,一场自我毁灭的浩劫,他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也没有想到过会遇上那个让他入土为安的女子。
然而,似乎是命定的一场浩劫,从她八岁那年就注定了与他纠缠不清,而他,也注定会为了她自我毁灭,再也回不去。
他们离开之后,他很久都没有再看到过人类,直到过了一年,有一个少年打马而来,路过他的墓地时,休息了片刻,打了个盹。
那个少年长得颇为清秀。
他想起在他们那个世界里的一个附身的方法:只要附身在别人身上一次,你的灵魂就会与他合二为一,时间长了你的精魂便会长进他的身体。你的灵魂幻化出来的人形也会与之一模一样。
他想要见到那个小女孩,于是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少年体内。
那个少年就是后来的御前侍卫杨恭淮。
只是他自从附在少年身上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过那个女孩,很多年就那样寂寞的过去了,他对她的思念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日渐深厚,浓成心底最深沉的忧伤。
五年前,他在这片山林救了一位几乎魂飞魄散的女鬼,她不知怎样游荡到了这里,虚弱不堪的朝他挥了挥手,希望他能救她。
白狸想也没想将自己身体里不多的灵力注入了她的体内,才令她没有灰飞烟灭。
她说她叫紫嫣,是一位朝中大臣的女儿,可惜不久前得了痨病死了。父母亲嫌弃她的病,便将她埋在了荒山野岭。她四处游荡,几乎耗尽精力。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恐怕就会魂飞魄散。
紫嫣感恩戴德的对白狸说,“多谢公子相救,从此以后唯你马首是瞻。”
白狸苦笑,“我一个人孤单的习惯了,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吧。”
然而紫嫣并不离开,一直陪了他五年。这五年间她帮他找到了曾经那个女孩,帮他查清了她的底细,甚至连同她的想法,志趣爱好。
弄明白了这一切,白狸想既然此生再也无法与她相守,不如成全她所有的心愿,包括成全她的爱情。
但是他不知道已经成了未来皇妃的女子是不能拥有爱情的。一旦拥有就是刻骨铭心的毒药,就是万劫不复的灾难。
她不知,那位名为黄钰的女子始终不知,这一场少女时期期盼的爱情于她而言就是一场夺命的劫难,一旦铭记便是踏足万丈深渊。
他同样不知,那位名为杨恭淮的名门虎将也从不知道,从小到大不时曾出现梦幻中的女子,便是他再也无法继承忠诚,再也无法回头的伤痛。那个时不时就会在他凄惶梦境中闪现的婀娜背影,让他迫切想要见到正脸的女子,就那样悄无声息的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三个人的挣扎,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缠绵秋雨。
他们不知道究竟是庄周化作了蝴蝶,还是蝴蝶闯进了庄周的梦里。许多人都不知道,一场场命运的交叉纠缠再到生离死别,究竟是错误的迷梦,还是命定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