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次,我们去看胡叔叔,一个二百斤的汉子瘦得只剩了三分之二,头上的黑发大半都成了灰白色。胡叔叔抽了一根又一根烟,说其实心里都有准备,能撑一天是一天。我爸拍着他的肩膀说老胡别想太多,说点儿吉利的。胡叔叔说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每天晚上陪着胡姑娘,听着女儿的呼吸声是那么痛苦,他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天深夜里,我爸的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胡叔叔压抑的哭声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胡姑娘,还是没能留住。
有人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说不好哪条QQ签名就成了墓志铭。胡姑娘的QQ一直留在了我的好友列表里,只是再也没有上线过。
她最后一条签名是:我静静地消失,正如我悄悄地出现。
胡姑娘,你也是一匹野马吧,只是你的草原,在遥远的天堂。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是中秋节,合家团圆的日子,其实本不适合说这个悲伤的故事。我一直不太敢写胡姑娘,因为我对人生的不公、对这个世界,都有着太多的疑惑和不满。可是多少事情,例如生老病死,例如相聚离散,并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所谓团圆,便是抓紧每一秒去爱。
好好地对父母,好好地对爱人,也要好好地对自己,你永远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一个会先到来。
爸爸什么都知道
从小我就一直觉得,我爸有一种很神奇的能力,他总是能和我的老师关系良好,从而掌握我每一次的上课胡闹、考试失败。每次我回到家妄图掩盖考砸的事实,他都已经笑眯眯地告诉我“老实交代”,简直是我少年时期心理阴影的直接黑手。甚至直到今天早上,我出门上班之前,他还乐滋滋地跟我说,我初中的班主任在朋友圈传了自己包的饺子的照片。
小学时,有个叫公文数学的课外班,专教应用题,我爸乐滋滋地让我去参加。我倒不是不乐意做应用题,而是小学时候的老师规矩甚严,设和答都要把题目最末一句抄一遍,做题只需两分钟,写完那两句话花的时间却很久。每周四中午在学校做完一套题,还要再领一套题回家做。那时候,双休日我还在福州路上学画画,在文庙学数学,生活得非常不幸福。终于在一个小伙伴们都在玩儿而我却要独自在家做题的下午,心中愤懑大爆发,偷偷把题目纸撕下两张,然后撕碎冲进了马桶。
下午我爸回家的时候,我正高高兴兴地看电视,我爸一脸笑意地问我:“你今天作业做完了吗?”
我一脸纯真地说:“做完了!”然后继续看电视。
“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次的作业只有三张纸呢?”他从我书包里拿出数学作业。
我继续假装很自然地说:“因为这次老师少布置了呗。”
“那第一页后面,为什么是第四页呢?”
“……”
这事以我被暴揍一顿而告终。
上了高中之后,有一次和同学闹得不开心,回到家里也没和父母说。总觉得自己的自我意识特别强,什么都能自己处理。被人误解,被人议论,也议论别人,也试图反击。半夜睡觉前给朋友发短信讲述,有时候觉得委屈,就在被子里哭,哭到睡着。后来有天早上,我爸送我去上学,也没有说什么,就很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果你没做错事,那没什么好怕的。”
大学以后,他对我的现状并没有以前那么了如指掌了,许是没有了“内线”吧。每次他给我打电话,我总说忙,然后匆匆挂了电话。想想那时候,忙学生会,忙谈恋爱,忙着玩乐与吃喝。一周回一次家,吃完晚饭就开始玩电脑,他总是在客厅里扯着嗓子骂我:“再玩儿,再玩儿眼睛都瞎了!”我不理他,或者回他一句:“不要来烦我。”然后把门关上。
几年前的夏天,我和K先生分手。回想起来,当时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剧情,目之所及不过是人人都会经历的寻常事。但是在几年以前的那个时候,心里还真的觉得很难过。分手之后不久,朋友们来我家吃饭喝酒,打趣解闷。一顿饭吃到半夜才结束,我爸送朋友们出门,我站在门口,听到他对他们说:“你们安慰安慰她。”
等他回家,我和他为了这句话大吵一架,与其说是他和我吵,不如说是我在指责,而他在听。我爸并不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因此我们经常开玩笑地斗嘴。几年前,我对于自尊的需求远比现在要更为执念,做什么事都想着不能丢脸,连分手亦是如此。可能当时在我的想法里,由父母插手孩子的感情生活,实在是一件让我脸上无光的事情。
不久前和K先生聊天,说到当时,大家不免都觉得无论在一起的决定,还是分开的理由,都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我与他除了做朋友外,并不适合做恋人。说着说着,我难免想到当初的那顿饭,也明白了为何那次我爸没有反驳我关于面子问题的谬论。他站在那里,不说话,也许也只是因为无能为力。
后来,这种无能为力的时候便多了起来。我不再是小孩子,我们都不再是。我们不开心的时候,不再是以前的一块巧克力就能哄好,我们流泪的时候,不是一句“爸爸在”就能止住流泪。我有了我的梦想和打算,与他对我的规划却是背道而驰,经历了无数争吵,有了太多的抱怨,却都忘了去理解。我们与父亲,终究要走各自的人生路,我们说我们并不怕跌倒受伤,可是他们却不愿意看到我们去流泪流血。
有时候想起来,我和我爸很像,都不太会安慰人,有着奇怪的笑点,明明一开始在争执,最后却会控制不住地笑起来。他很好哄,跟他说对不起就会不再生气。他很闹,我妈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句:“妇联发布—你现在流的泪和汗都是你当初挑老公时脑子里进的水。”他必定要不服气地再发一句:“联合国说,你现在流的泪和汗,都是当时挑老婆时脑子里进的水。”有时候他会说错一些话还不承认,我说你怎么那么笨,他很直白地说:“所以生了你也不聪明。”
前几天,小妞心情不好,我和她聊天的时候,她说起正好刚才她爸爸给她发短信,她才说了几句,爸爸就问她:“囡囡你是不是不开心啊?”小妞说她当时就不争气地哭了,然后对我说:“可是我没有告诉他我心情不好啊。”
可是爸爸知道。
爱你的人,什么都知道。
咸菜烤笋与一锅乱炖
家里的老人中,爷爷与我感情最深,他常和我坐在一块儿,说些往年的回忆、风流的韵事。
爷爷祖籍宁波,老头年少时也在铺子里当过三年学徒。后来工作稳定了,反而听了太奶奶的劝,辞职后挑着行李从甬地坐船来到沪上,暂居在富有的亲戚家里,凭着学过几个月的新式会计开始靠帮人记账来养活自己。宁波菜大多极咸,老头借居的那户亲戚,虽然家财万贯,却抠门儿到吃饭只佐宁波酱菜,还要撒上一勺盐好让自己下饭。没想到时局动荡,家财一夕败光,从装穷成了真穷,本来无所事事的公子小姐,也落魄得只好进厂做工,还屡屡被人欺负。
爷爷每次说起那段时间,脸上总有种莫名的感慨,大概也是由于年少时候见证的“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的事多了,也就养成了“做人一世,图个快活”的脾气。
老头与我说起恋爱观念这事儿,总是特别诚恳地说:“人啊,追求你的时候都是对你特别好的,你看我那个表妹××,当初她妈横挑竖挑,挑来了一个绣花枕头,有什么好?不要看表面,要看本质。”我深以为然。
曾和爷爷聊过许多次,他也说些年轻时谈恋爱的故事。说来也好笑,他谈了不下十个对象,多是温文尔雅的。最后偏偏挑中了当初一口回绝掉的我奶奶。我问他为什么,老头摇头晃脑地说:“没办法,谁让她等我时间最长呢。”说罢看了一眼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奶奶,活脱儿一副老爷子年轻也是情圣的样子。
不过,也真亏得老太太有毅力,足足等了五年,才等来了一纸婚书。
奶奶是小姐脾气。食指不沾阳春水,又在家里骄纵惯了。一辈子都没怎么正正经经地干过什么事,简直就是沈浪身边的朱七七。在外面与人偶有口角,也只好回家找爷爷帮她出头。去哪儿都要老头陪她去,老头如果不肯,她便以不吃饭来抗议。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老头负担极重,除了照料家庭,既要寄钱给家里照顾老人,又要体恤几位幼妹的读书和生活。那年头,运动频繁,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爷爷的“成分”不好,在那种时候,难免担心朝不保夕。他们生活最困难的几年,不离不弃的是她,支持陪伴的也是她。老太啊,一言以蔽之,“作”,但是也不乏可爱之处。老头每说起她的闹,她的脾气不好,眼底都带着点儿笑意,亦是暖意。
喂喂,我说,爷爷你那句“就她能等”,是骄傲吧?
爷爷兄妹四人,四散各地,便以地域称之。大妹独居沪上,二妹居于南京,而三妹妹仍在老家。江浙沪包邮区,也算各有一个据点了。兄妹几个,除了南京的那位,各个厨艺极佳。上海的那位,做得精细,麻油鸭子,红烧狮子头,虽是家常菜,却功力十足;宁波奶奶,胜在材料极新鲜,鲜鱼鲜蛤,随便一炒,就挑动味蕾,还不厌其烦,亲手制作香肠、臭冬瓜等风味土产,独此一户,味道绝佳。
爷爷的拿手菜则是葱烤鲫鱼与咸菜烤笋。说起这咸菜烤笋,烤字用得并不恰当,只图个发音相近罢了。用上好的咸菜、新鲜的冬笋,一锅煮之,鲜美得不可方物。看似程序简单,实则下锅的先后,调味几许,都是见真章的活计。多一分味苦,少一分则寡淡,我妈苦学几年,才沾了点儿皮毛。
我宁愿相信,这道菜是有魔法的,也只有老人才能做得出。其他人不是手艺不行,而是阅历不够。
奶奶不擅烹饪之事,拿手菜是土豆、胡萝卜、花菜、木耳的一锅乱炖,还一烧就是一大锅。每次去她家吃饭,奶奶总是一脸推销的神情劝我多吃此菜,说是对身体好。可惜真心实意地说,味道实在不佳。后来我一听到奶奶下厨,就闻风而逃。只有爷爷下厨,我才早早登门,窝在客厅盼着菜香,比谁都要积极。
生活其实也不过是一碗爷爷做的咸菜烤笋。表面平淡之下,滋味万千。你所见过的每一张平凡而苍老的脸庞背后,都有一个让你回味久久的爱情故事。
别忘了,奶奶做的那些难吃的一锅乱炖,爷爷每次都是笑眯眯地吃完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