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虎像刚刚被人从水里打捞上来一般,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其实不是水,而是汗,汗水不仅打湿了他的脑门,他的头发,还有他的衬衫前襟。
江燕妮一看朱小虎这个样子,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关门,可是朱小虎一只脚已经伸进来了,然后他使劲把门挤开。
不知为什么,看着朱小虎,江燕妮有种不祥的感觉。朱小虎一进门,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觉地问,"你这个时候怎么跑来了?"朱小虎不回答,他要水喝,江燕妮只好给他倒了水。朱小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似乎连支撑自己走到沙发前的力气都没有了。接过水杯,他猛喝一气,却连连呛了几口。那股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江燕妮又问,"出什么事了?
你说话呀!"
朱小虎瞪着江燕妮,然后讷讷地说,"我杀了冯汉珍。"江燕妮觉得脑后似乎有一柄刀劈过,寒嗖嗖的一阵风,她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厉声呵斥:"开什么玩笑?究竟出什么事了?"朱小虎忽然失控,他大声地、语无伦次地说,"是真的,我杀了她,我要走,她不让,她还要来找你。我一急就把住她的肩膀往桌角上一撞,她一直流血,一直流"朱小虎肯定是疯了,胡言乱语加被魔鬼控制,江燕妮不由自主地后退,直退到墙壁上。
窗外有一辆重型车在这时轰隆隆地碾过,不知遇到什么阻力,忽然一声急刹,发出尖厉的鸣叫。
朱小虎就在这时大叫一声,抱着脑袋从地上跳起来撞翻了茶几,自己也像麻袋一样重新跌回地面。
江燕妮拔脚就向门外冲。跑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甚至在拉开门的瞬间,她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
朱小虎居然比她更快。在江燕妮拉开门的一瞬间,朱小虎把她堵在了房门上。
朱小虎满眼的悲伤和绝望,朱小虎说,"你想去报警吗?亏得我这么信任你,杀人也是因为你,你怎么能这样?"江燕妮讲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拼命摆手。然后朱小虎把她拖回沙发上,挨着她坐下来,并用一只手紧紧地钳着她的手腕。
朱小虎想干什么?本来他自己并不知道。就在一小时前,冯汉珍还像刚刚被捕捞上岸的鱼一样新鲜,然后被朱小虎把住肩膀,狠命地往尖锐的桌角上撞。撞了一下,两下还是五下,他真的不知道,他只是想让这个女人住嘴。
冯汉珍不动了,他推她,摇她,给她做人工呼吸,然后才发现,一大摊血由冯汉珍的脑后奔涌而出,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而冯汉珍新鲜的身体,已经渐渐地冷了下去。
朱小虎第一个念头就是来找江燕妮,除了来找江燕妮,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事实上江燕妮也不能给他路。江燕妮只想逃走,离这个杀人犯远远的。
这个女人真可恶。朱小虎悲伤极了,他记得她是给过他承诺的,她说,"只要你搞定冯汉珍,就有资格来找我了。"现在他搞定了不是吗?所以江燕妮的逃跑令朱小虎在瞬间做出决定,她应该履行诺言,和他生生死死在一起才可以。
朱小虎一整晚都不放开江燕妮的那只手腕。他对江燕妮说:"别想逃,陪我到最后。"他笑了一下。朱小虎在一夜之间就学会那样阴森恐怖地笑了,和美剧里的变态狂魔一模一样。
因为瞬间变成杀人犯,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已经崩溃,他唯一的意识,就是抓住江燕妮,决不放开。因为,她是他悲剧的开始,也是他悲剧的结束。
整整一夜,朱小虎不停地胡言乱语:"燕妮,我爱你。""燕妮,我肯定会死的,你陪我一起吧?""你说,我们用什么方式去死呢?""燕妮,我多亏呀!我还那么年轻,我不甘心呀!"江燕妮一直在抖,就连劝朱小虎去自首的话,都讲得结结巴巴。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面临死亡的威胁。尽管如此,她还是对自己居然如此胆小感到深深的失望。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朱小虎仍然精神健旺,只是他仍然没有想好该用什么完美的方式和江燕妮一同赴死。而江燕妮则是一只飘了三个月的气球,已经完全瘪了。幸好一夜之后,朱小虎总算放开了江燕妮,因为她要上厕所。
她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看来把手机随处乱放真是个好习惯。
她刚刚打开键盘锁朱小虎就闯了进来,愤怒地瞪着江燕妮和她的手机。
江燕妮主动把手机递过去,她虚弱地问,"你饿了吗?我给你叫外卖。"朱小虎早就饿了,巨大的恐惧和巨大的绝望,仍然没能损伤肠胃的工作热情。
于是,当着朱小虎的面,江燕妮在键盘上搜寻到一个注明"早点"的号码,拨了出去。
江燕妮一个人在家时不喜欢做饭,她手机里存储着各种各样外卖的电话号码。
她对着话筒说:"两份生煎包,两杯豆浆。祥和里18号302室。"
她一连重复了两遍,并说,"记住了吗?快点送来,要饿死了。"然后,手机就被朱小虎抢走了。朱小虎警觉地盯着那个号码,盯了半天。
朱小虎的警觉是对的,可惜他的脑子一直处于高热状态,所以,他宁愿相信,江燕妮是真的叫了早点。
他不知道,"早点"所对应的号码,其实是郑雪城的另一只手机。不常用,这一次能打通,江燕妮认为一定是自己曾经去哪座神庙烧过香。
"早点"是江燕妮随手给郑雪城取的新外号,因为最近彼此都太忙,所以他们把性生活给过倒了。
江燕妮相信,以郑雪城的智商,必定不会令她失望。她赢了。当郑雪城带着警察,用钥匙捅开房门时,朱小虎刚刚决定用煤气自杀。朱小虎说:"咱们不跳楼,不割腕,那样太血腥。还是煤气好,死后尸体会呈现漂亮的粉红色。燕妮,你不是最爱美的吗?"当警察像天兵一样冲进屋子时,朱小虎一动不动,唯有眼珠转来转去,看看警察,看看郑雪城,再看看江燕妮。他的眸子呈现出一种灰,那种灰从眼眶往外溢,渐渐蔓延至整个脸庞。
他乖乖伸出双手,任警察铐起来。被带走之前他对江燕妮说:"我不恨你。可是,你欠了我的,下辈子要记得还。"江燕妮跌坐在地板上,郑雪城想把她扶起来,发现她根本站不起来。
齐强在一个清晨企图自杀。幸好没有成功,沈英男买菜回来,发现他已经爬到了窗台边缘。腿不能动,不知摔了多少跤,却完全靠两只胳膊的力量,拖着整个身体前行。
得有多么巨大的决心,才能令一个瘫痪病人凭自己的力量爬上窗台。
沈英男冲上去使劲把齐强拖下来,齐强玩命地扒住窗台与她抗衡。
沈英男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齐强骂了一顿。
"傻×、蠢货、窝囊废,有爬上窗台的劲,不如练习怎么站起来。""死了就一了百了吗?也不想想你的父母?你死了把钱和房子都留下,便宜老娘了你知不知道你这傻×!"沈英男狂骂的时候,齐强仍然倔强地扒着窗台,不说话,也不下来。然后沈英男放开他,又干脆把窗户全部推开,自己爬了上去。
沈英男摇摇欲坠地站在窗台边缘,伸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齐强。
她说:"不就是死吗?多么容易,这么一跃就行了。"她说:"有种你就上来,比一比,看谁先飞下去!"齐强沉默片刻,然后双手一松,咕咚一声砸在地板上。沈英男跳下窗台,抱住齐强,号啕大哭。
蒋大平转让了那个店面,他对沈英男说生意不太好做,打算过一阵子去二级城市闯闯看。
他说:"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可以给我打电话。大的忙帮不上,小事你尽管开口。"蒋大平变成了陌生的蒋大平,客气到近乎惶然。自从齐强出事后,沈英男再也没有提过离婚这件事。她也不可能再提。沈英男将何去何从,蒋大平很容易就看得透彻。沈英男这种女人,表面上看凶悍得很,其实和大多数中国妻子一样,随时准备着奉献。只要她们相对应的那个男人,顶着"丈夫"的头衔。
这是男人的幸福,所以,蒋大平对她无可指责,更不必感到委屈。
沈英男对蒋大平充满歉疚,她拖了他太久,给了希望又给失望,然后再给希望,再给失望,几次三番,无比残忍。
其实她比蒋大平还难过。她和蒋大平的感情是试出来的,敢问天下有几个男人,能任人这么没深没浅地试下去。
可是她不想在蒋大平面前哭。就这么告别挺好的,从小就读琼瑶,羡慕死那些华丽痴缠的别离,可是现在才懂得,最疼痛的别离,就是微笑着说一声"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