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悠坚决地甩开他,走几步,想了想又回来,严肃地对左家声说,"你敢再来办公室找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由于迫切地盼着孩子赶快成长,尽管才怀孕三个月,她凌然走掉的背影却已经有了孕妇的风姿,一摆一摆的,像只小母鸭。走在路上她却很想哭,平白无故地就被逼着违了法,要是有什么后果,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走着走着就饿了,路边有间肯德基,卓悠想了想,牙一咬就进去了,点了一份套餐。这么一点东西,真是贵啊!不就是一个夹肉的面包,一对鸡翅,再加一杯可乐吗?不是说这些是垃圾食品吗?可照样这么多人吃,还这么多人吃得起,餐厅里熙熙攘攘,孩子们笑闹着乌泱泱地跑过。
卓悠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肯德基了,她就没有单独吃过超过五块钱的饭。可今天她偏要吃贵的,偏要宠一宠自己,好歹那一万块钱,她算是理直气壮地收下了,从此不必再对左家声过意不去。
奥尔良烤翅真是惊艳,鸡肉真是嫩,美国人就是聪明,垃圾都能做得这么美味。
于是吃,狠狠地吃。
江燕妮像做贼一般逃离朱小虎。她承认,这下冯汉珍就算往她脸上泼硫酸,也是她活该了。
真不知道那天怎么就做出那样疯狂的事。尽管她常常做很疯狂的事,可是和朱小虎上床,这不仅仅是疯狂,简直就是神经病。
她就是患了病,郑雪城把她气得精神失常,嘴唇哆嗦,手抖得像癫痫病人。可事实上她明明是清醒的,坐上出租车,看见锦江之星,邀请朱小虎,进房门,脱衣服,任何一个步骤,她不曾慌乱,不曾挣扎。
找不出发病根由不要紧,幸好可以逃避。于是她逃了,不接朱小虎电话,不开门,不上线。
朱小虎万分愤怒与委屈,朱小虎的愤怒和委屈累积到一定的能量便语出惊人,给江燕妮发短信说,"我又不是鸭,你嫖了就跑?别跑了,我不收钱,让你白嫖还不成吗?"朱小虎嘴真贱,朱小虎总有一天要死在他那张嘴上。可是接下来她发现了一件惊悚的事,朱小虎掌握了她家的地址。
出于安全考虑,江燕妮从来都不让不靠谱的男人去她家,坐一坐的可能都没有。可是她忘了,上次因为揭露暗娼的事而在电视上勇敢出镜,朱小虎从新闻里得知她住的小区名字,然后几经探索,从小区的传达室里窥到一封雅诗兰黛化妆品公司寄给江燕妮的广告函,上面有江燕妮具体的门牌号码。
朱小虎不去做侦探真的可惜了。江燕妮的灾难因此正式来临。朱小虎像个弃妇一样,每天来江燕妮家守候,不给开门就不走。因为江燕妮不想被朱小虎叫着自己的名字,对来来往往的邻居诉说她和他不得不说的故事,她相信朱小虎绝对干得出来,于是就开了门。紧接着她就发现,让朱小虎进门,是继和他上床之后,做的第二件大错特错的事。
如果说之前,江燕妮的拒绝还让朱小虎有些忌惮,拿不准她把他放在男人储藏柜的哪一格的话,江燕妮允许他进门,这就获得了某种资格,至少,是和当初的郑雪城一样的资格。
朱小虎被自己的判断刺激得两眼放光,他用情人的眼神看着江燕妮,而江燕妮板着一张脸,没有抹上口红和眼影的脸,蔫得像晒干的白菜叶。他们开始了对峙,十秒,三十秒,然后江燕妮败了,因为朱小虎既然进来了,就没有打算撤退。朱小虎凌然宣布:"你休想赶走我!"江燕妮颓然闭上眼睛。这个男人是从什么时候缠上自己的?时间久远得她都忘记了。因为她一直当他是只猴子,上蹿下跳地寻找存在感,她有时候可怜他,有时候烦他,有时候兴趣来了逗逗他。
可是这一天,她发现这只猴子披上了龙袍,锐不可当地宣布要做她的真命天子。
这天江燕妮如愿以偿,她像个坏女人一般抽上烟了,从朱小虎包里搜来的,很劣质,喉咙不适应,抽几口,咳得像头老牛。
她边抽烟边听朱小虎废话,有的话顺耳有的话不顺耳。顺耳的是,朱小虎说,"你不开心就踹我两脚吧!"不顺耳的是,朱小虎说,"燕妮,我爱你。"听到这里江燕妮就吼:"闭嘴!"朱小虎闭嘴了,过一会儿又小声却坚决地说,"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爱你。"
朱小虎总算被赶走,距离他进得门来,车轱辘地宣布对江燕妮的感情,已经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江燕妮基本处于真空状态。朱小虎聒噪也好,沉默也好,其实对她来说,并无多大区别。
直到朱小虎扑过来要亲她,并没有事先征得她的同意。这就是上过床与没有上过床的区别:上床之前,朱小虎使劲说下流话,却从不敢乱动江燕妮一个指头;上床之后,朱小虎虽然使劲说爱,却不再尊她为女神,想亲就亲。
朱小虎把嘴嘟成猪的形状,自认为可爱无比。江燕妮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过去。挨了耳光的朱小虎眼里却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吻下来的势头并没有停止。
江燕妮就让他亲了一下,亲完赶紧擦嘴,说,"滚。"朱小虎满意地滚了,并大方地留下了那包劣质香烟,被江燕妮扔进了垃圾桶。朱小虎走后,她开始在网上散发求职简历。不管怎么说,工作是第一位的,不然,哪来的钱买衣服、吃饭,以及钓男人。江燕妮确信自己还将在钓男人的道路上继续奔跑,这是她的宿命。她的命,郑雪城打不倒,朱小虎也拦不住。她在第三天开始收到面试通知。她的专业与所申请的职位牛头不对马嘴,可喜的是,她的职场经历十分华丽,而且由于清晰的自述,淡定的才能展示,以及坚决的自我表扬,任何一家公司的HR看了,都会眼前一亮。
唯一比较要命的是,出于自身发展的考虑,她有意只在建材业中寻找中意职位,所以,如果郑雪城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话,她很可能在将来的职场生涯中与之狭路相逢。
这个城市不小,可事实上也不大,坐公交车让个座都可能邂逅小时候的邻居二大妈。
可是这种可能性暂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那些影视剧中受到一点打击动不动就离开这个城市,甚至离开这个国家的桥段,还真不是普通人玩得起的。既然在这个城市待住了,这里就不可避免留下你的气味,你的人脉,你的根,哪里能说扔就扔。
江燕妮敢打一百个赌,郑雪城也不会离开,他会一直都在。所以,江燕妮决定,如果真的与这个浑蛋狭路相逢,她将拼上所有的力气、耗上所有的能量,与之决一死战。如果条件允许,她将不介意当着许多人的面,再一次提醒郑雪城的阳痿问题。郑雪城是多么冤枉啊!在床上,他是一名多么骁勇善战的良将,活生生地就被扣上一顶阳痿的帽子。江燕妮难以想象那天澳门豆捞一役,郑雪城是否会揪住每个人的衣领企图解释"我不是阳痿,我不是阳痿"。
一桌的大老爷们儿爱莫能助,没人能替他证明清白。
由于面试发挥出色,江燕妮在一周后成功申请到了一家装饰建材公司的市场经理职位。这家公司规模比原来的公司小许多,但老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很好说话,不搭架子,也没有集团公司那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和规矩,上班的氛围很是轻松,江燕妮决定试试再说。
一试,就试出了水深水浅。私企就是私企,果然完全没有死规矩,这天江燕妮和老板一起出去见客户,老板先把车子开进加油站加了一百块钱的油,然后摸了摸口袋,便问江燕妮,"身上有钱没?先帮我垫一下。"江燕妮默默地掏出了钱包,一百块钱是小事,她忧愁的是,老板身上连一百块钱都没有,一会儿要是请客户吃饭怎么办?
果然被她料中。见到客户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半,可是老板是个特能侃的人,在茶楼里一侃就侃到了六点半,茶都喝成白水了,老板的屁股仍然稳稳地贴在椅子上,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这天江燕妮只好主动提出请客户吃饭,她要是再不开口,客户的脸都要坐得歪掉了。一顿饭花掉两百多,在一家不错的中餐馆,已然算是寒酸的一餐,可是送走客户后,老板忽然从鼻子里哼一声,就对江燕妮抱怨起来,"你说你,提什么吃饭?这笔生意八字还没一撇呢!"老板说:"我不管,这个钱公司不给报销啊!"这天江燕妮没有和老板争执,老板在喋喋不休的时候,她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她想上次是谁提到,小公司反而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和自由度,比在大公司更容易找到存在感。她想把这个人揪出来,狠狠地鞭打他。
然后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现实。因为她想起来,提出这个观点的人是郑雪城。
晚上回到家,她默默地写了辞职报告,然后发到老板的电子邮箱里。
再次遇见郑雪城,是在半个月之后。这一天江燕妮早有准备,只要她还在这个城市的这个行业里混,要想不遇上郑雪城,除非郑雪城放弃在这个城市这个行业里混。
他们都是在职场里辛苦打了多年基础的人,都舍不得放,所以这场遇见,命中注定。
江燕妮首先遇见的是郑雪城的名字。那三个字印在名片上,贴在一份产品资料的封皮上,在甲方办公室的桌子上,瞪着江燕妮,邪气横生。
这是江燕妮离开原来公司的第四份工作,仍然是做销售,仍然被老板大大赏识加信任,这家公司口碑不错,实力在业内也算上乘,所以江燕妮决定努力待久一点。
看到郑雪城的名片,江燕妮的心在瞬间凉得硬邦邦的。因为她隐约记起郑雪城和这个甲方的关系,她和他第一次约会去泡的温泉,就是这个甲方单位的老总搞的投资。
这几年,郑雪城利用原来公司的资源为自己建立的关系网,可不是白建的。
所以,这笔业务郑雪城一旦插手,她江燕妮一毛钱的机会都没有了。
趁着负责人还没有回来,江燕妮退了出来,环顾这片在建工地,真是欣欣向荣啊。这是自己在新公司接手的首个大单,满心想着好好表现一番,没想到一出师就遇到郑雪城这只拦路虎。
拦路虎郑雪城却在这时真正意义上地拦住了江燕妮。
郑雪城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米色软底皮鞋,和那个甲方负责人有说有笑地迎面而来。江燕妮猝不及防,被他们撞个正着。
踏着板鞋,梳着马尾,一身急行军打扮的江燕妮悲愤不已。靠!这样漫天尘土的工地,刚刚下过雨,四处泥浆翻腾,你郑雪城卖的什么骚,穿一身白,奔丧么?
这种悲愤由心里蔓延到脸上,却体现成一股自卑与羞惭。因为此时的郑雪城太体面了,而此时的江燕妮太寒碜了,早知道应该化个妆,蹬双高跟鞋。
自从分手并撕破脸后,几乎每次相遇,从外形上,江燕妮都无法得分,不知撞了什么邪?
郑雪城看见江燕妮,也愣了一下,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江燕妮打个招呼。江燕妮却已经决定好了,她凌然与他擦身而过,只顾摆阵势了,连那个甲方都顾不得打招呼,有点失礼,后来一想算了,反正这笔业务也没戏。
回到公司才想起,大约是被郑雪城的名片吓傻了,自己的资料本忘在了甲方的办公桌上,不知郑雪城看见了会有多得意。
江燕妮没想到,这一次,得意的会是自己。因为第三天,她就接到那个甲方负责人的电话,请她送一份更为详细的报价单。江燕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确切地说,她不相信自己绝望地丢下一本资料,居然就能战胜郑雪城称兄道弟的关系网,难道是那个甲方负责人看上自己了?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而且就算负责人看上了江燕妮也没用,因为用谁家的材料,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的权限只是把江燕妮的产品推荐到上一级,也就是老总那里,当然,他可以决定推荐谁和不推荐谁。
他只推荐了江燕妮的产品,因为他手里只有江燕妮的产品,之前倒是有许多家竞争单位,都被一个强大的人挡在了外面。
那个人,就是郑雪城。如果郑雪城知道自己离开原公司,仍然可以在这个城市打下一片天来,不知他会不会懊悔之前的自己行事确实不够大方。比如,丢掉了江燕妮。她对他,从赤诚,到腹黑,中间过程的撕裂和疼痛,稍微一想就能体会。当然,女人的思维永远比男人激烈和丰富,也许郑雪城只是一个无意之举,就像一个大人,不会计较嬉闹的孩子不小心抓乱了他的头发。尽管换一种心情,他也可能甩手给那孩子一个耳光。
江燕妮从甲方工地出来,心情复杂,表情茫然,看上去,就像刚刚遇到一场打劫般惊魂未定。而事实上,那笔业务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标书在甲方老总那里过得异常顺利,简直可以说是一路绿灯。
江燕妮却是一点喜悦也没有。她不过是受到了恩赐--郑雪城的恩赐。郑雪城撤掉了自己的标书,向甲方力荐了江燕妮。郑雪城多么的伟大啊!江燕妮多么的耻辱啊!可是她努力了又努力,就是不能在利益当前时,骄傲地说一声不。
那么好吧,就让他稍微得意一次。他欠着江燕妮的,江燕妮也欠着他的,他们彼此收割了对方最后一次,然后就仇深似海。山水有相逢,下一次,她不会让他像这次这么风光。江燕妮立下这个誓时感觉浑身无力,就像一个小孩子偷吃了盘里的糖果,然后告诉自己下一次决不可以再伸手一样。小孩子面对糖果的诱惑是没有自制力的,就像有些女人面对男人的温情没有抵抗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