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在说:先生存,再生活。但往往是,忙完了生存,生活已荡然无存。舜茵的生活已荡然无存,而生存仍需面对,她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守着孩子们做悠闲的房东,可这种方式并不能令她愉快。网店的生意越来越清淡,那些欧洲客户们总是得不到及时回复,陆续取消了订单,她没有时间寻找新的货源,旧有的那些因为增加了从宛县到合肥的运费,价格上没了优势,营业额降到了开业以来的最低点,不过这早在她意料之中,事实很简单--如果生命里没有子辰,她的运气就从来没好过。
子辰叮嘱她照顾好孩子们,她忠实地履行了职责,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到的。她和春南姑姑商量派兵去北京把子辰要回来。春南说:“你以为人民解放军是咱们后院的家丁?亏你想得出,上北京抢人,还是抢外商的美国籍儿子,你是想闹出国际争端还是想上报纸头版?自从生孩子之后你就越发没脑子,被你那小老公勾引得五迷三道,你看你,自己长得就够不省心的了,偏偏还嫁个男狐狸精,我看你这辈子是活不明白了。安心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吧,你那小老公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拉倒,让他出赡养费,糊弄完这辈子得了,别出去丢人啦!”
舜茵说:“我想清楚了,我得去北京,孩子们您先帮忙照顾吧,保姆的钱和生活费我出,姑姑,您笑话我没出息就没出息好了,我没他真的不行。”
刚到北京,舜茵就约安安出来见面,安安没有来,出现的是李澈。李澈告诉她说子辰已经被他爸爸关起来了,没有去公司上班。
第二个消息是李澈和叶蓁蓁离婚了。李澈说:“我发现,多年前自己在意的东西极其可笑,那些和生活相比真是轻若鸿毛,为什么我会错过你呢?先不说这些,你认为你还能回到时子辰身边吗?他现在失去人身自由,你是个无业游民,还拖着两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和时老爷子对阵?我们不妨商量商量。”
“我可以等。”舜茵说,“等他自由那天,我们就到深山老林里当野人去,谁也找不到我们。”
李澈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舜茵六神无主的眼神,把圆形杯垫的边缘竖起来,在桌面上滚来滚去,说:“女人的人生其实只有10年--18岁到28岁,之后她就失去了市值。你已经快归零了,你能等他多久?你运气不错,在比较好的时间里遇上了子辰,如果现在分开了,那绝对是个完美的记忆,对你、对他都是,何苦非要不放手?再往下走,就开始俗套了,你就对自己那么残忍,非要看到心爱的男人变脸那一天?”
“如果是这样,女人为什么要结婚?”“结婚就是为自己的人生找个买家,30岁之后你就没有资格指手画脚,只要他不离婚就算善良人。此外婚姻可以给孩子一个合法身份,作为已婚女人,在外面也少受些欺负,总归比孤老太婆强。”
“这样的婚姻会衍生出一个美满的家庭和人格健全的后代吗?”舜茵说,“你太可怜了,因为你活到现在都没有被女人真心爱过,你从来不知道真爱是怎样一种不可替代的幸福,就算你经历了一千个18岁少女,也抵不过一个相濡以沫的80岁老婆。舜茵喝了一口水,又说:“对别人要求太多的人,几乎都是本身欠缺太多的人,你想通过婚姻一次性得到补偿,可惜你忘了给自己称量斤两。”
“我觉得我们挺合适的,我保证你和我结婚后不用出一分钱,我还义务帮你抚养两个孩子。考虑一下吧,你已经结了两次婚了,如果拒绝我的话,你只能孤单地一个人走完以后的光阴。”
“听上去你突然发达了,时家给了你多少钱?”
李澈伸出一根手指头:“我现在就可以退休了,带你周游世界,这不是很好吗?我们青梅竹马,总比半路夫妻可靠得多。”
“对我来说,只要有口饭吃,再多的钱都没有意义。子辰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他是我的,不能属于别的女人。只要我活着,他必须是我丈夫。”舜茵说,“不仅如此,他死了以后,他的骨灰也必须和我的放在一只盒子里埋在地下,那是我们的承诺。”
李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桌上的干花,干花喷了过多香精,挥发的香氛有些浓重,但花朵本身挺雅致,是三枝浅紫的虞美人,亭亭的花枝宛若少女。
赵振涛入狱,时昕鸰损失巨大,愤怒必然是需要出口的,他要求子辰在3年之内填满这个损失。但子辰完全没有合作的意向,他甚至拒绝和父亲说话。时昕鸰把他关在别墅里,严密看管起来,并且拔掉网线,撤走电脑,没收手机,断绝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子辰整天呆在书房看书,除了喝水,不吃东西。时昕鸰没有理会儿子的要挟。4天以后,子辰开始发烧,烧到夜里的时候,其他并发症出现了,呼吸变得困难,脉搏也很乱。
安安煮了点粥,悄悄端上楼,用勺子送到子辰的唇边,子辰不张嘴。安安控制不住泪水,哀求地说:“哥哥,吃一点吧,你本来就在生病啊。”
子辰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看她,安安把他抱进怀里,捏住他的面颊,企图使他张嘴,这动作激怒了子辰,他把安安使劲甩到一边,粥碗翻倒,狼藉一片。子辰也剧烈咳嗽起来。
屋里的声响惊动了时昕鸰,子辰有些神志模糊,未等时昕鸰破口大骂就昏了过去。
抢救过程中,安安和时昕鸰大吵起来,她看到医生使用了心脏电击,这是以前治疗过程中从未出现过的恐怖仪器。医生说他没有求生意志,并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安安无法再维持理智了,她要去把颜舜茵找来,但是遭到了时昕鸰的反对。
“除了那个女人,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把他的求生意志找回来!”安安哭着说,“我不能让哥哥死掉,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哥哥能活下来就好!”
时昕鸰有些乱了阵脚,子辰的病严重到这种程度是他始料未及的,当安安冲到走廊上给颜舜茵打电话的时候他没有阻拦。
舜茵一到医院就把病房的门反锁上了。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对着她失去知觉危在旦夕的爱人想什么,她不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第二种心思,她日日夜夜守在病房里,直到时昕鸰开始怀疑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个性命堪忧的病人,他招来医生和护士把舜茵硬拖出来。舜茵似乎在那一刻才摆脱了失语症,以一种与平素里的语调形成极大反差的声音叫嚷,就仿佛这群人要拖她去登上中世纪的断头台。
“我要陪他!”她旁若无人地哭喊,“我要陪他!”而这当儿,因为持续的昏迷不醒,医院又进行了第2次手术,可是手术过程中,令人束手无策的危机却偏偏出现了:心血系统已呈衰竭之势,胃部出血,呼吸受阻,伤口的恶化令血小板含量急剧下降。在医生直接向心脏注射了两支强心针之后,主治大夫走出手术室,表示等在外面的人可以进去探视。
这显然是一个有违常规的举动。时昕鸰明白了大夫的暗示,竟愣在那里,舜茵却寻到了时机,冲进了手术室。
子辰的皮肤没有了生命的红润,苍白而安宁,他的指甲呈现出冬天里冰凌的透明和易碎,舜茵找不到往昔他那似乎永恒的温暖,她只认得他的眼神,在他的眼睛里,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他无数次以那样的眼神凝视着她。她曾经受不起这眼神的诱惑与征服,而如今,她却渴切地盼望着这诱惑与征服永远地折磨她,直到红颜褪尽白发萧萧。
她惊慌失措地攥紧了他的手,结结巴巴地问:“你不要紧吧?石子,你说话,好吗?”
子辰的呼吸已是力不从心,他很想安慰舜茵,也很想替她拭去那些让他心疼的眼泪,他还想让自己多哪怕一点点的体力,好让这个惶恐的女人破涕为笑。他额上渗出的冷汗迷糊了视线,舜茵立刻用手擦去了,他接不上气,这一刻突然发现死亡并不是一件轻易可以忍受的事情,全身的血肉都在和他作对,那种无法言述的痛苦是不经历死亡的人所无法体验的。他呼吸得那么困难,以至于舜茵没有勇气再旁观下去。
“没有氧气袋吗?”她哭着问一旁的护士,“我想帮他。”护士急忙去找氧气袋,舜茵凑近了他,亲吻他的额头,子辰的额头依然温暖,她的嘴唇触碰到他的皮肤,霎那间,往事纷涌,无法辨识,岁月在枝头花谢花开,乍回首,已沧海桑田。
她靠近他耳边:“石子,你答应过我,你要带我去看天安门的,我一个人都去过好多次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去呀……石子,你要活着保护我……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认识你……”
子辰的眼睛快睁不开了,血液似乎睡着了,心脏似乎睡着了,而意识也快要睡着了,体内有一团轻盈的气体正在腾空而起,但升腾到半空,却飞不动了,因为舜茵还在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她的手准确地抓到了这团气体里最有力的一点,他的意识游离在昏迷与清醒之间,他还能知道舜茵在哭,也知道自己正徘徊在一个边缘。他说不出话,也无法引导她做什么,只能迷迷糊糊地想:不要松手,就这样抓紧我的手,我会从那个世界里回来,一定会!一定会!
舜茵用双手攥住子辰缠裹着纱布的右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子辰手腕上那根牛皮手绳将她胸口硌得生疼,但她丝毫不肯放松,她相信子辰能感受到她健康的心跳,既然他曾经把她从生死边缘拯救回这个值得坚持的世界,那么这一次,她也要用自己的意志自己的信心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分一秒地消失,她纹丝不动地坐在手术台旁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掌中那双冰冷的手上,直到她发出狂喜的欢呼:“他的手热了!真的!还有他的脉搏,也有了!你看!清清楚楚有了!”
护士证实了这个奇迹之后,旋风一般冲去找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