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话说到十分,实际操作时从零起步,是业务员的通病。舜茵对省会的企业一点也不了解,按老套路先探路,企业总数不多,规模也比北京的小了不少,偶尔有几家上规模的,俨然已经被神话到九霄云外,连见个宣传部负责人都要历经千难万险。
舜茵对一家中型企业的负责人自我介绍时用了原来那家报社的身份,并且说:“我和部里的领导关系很好,曾经做过年度晚会的总策划,这里有公开出版的DVD,可以看到我的名字。”
她所说的就是子辰用赵振涛的500万和报社合演的那场闹剧,但辉煌的历史确实书写了,这种正规的公开出版物是不会造假的。企业老总的眼神里有些敬畏的成分,说:“那您约我是想谈什么合作呢?”
“是这样的,我们报社和你们地方报社策划了一个关于如何加强企业社会责任感的高校论坛,首站在中科大,中科大是杨振宁教授的母校,这您知道的,杨教授在国际上也很有声望,所以我们选择那里作为起点,启动我们的百家名企进校园项目。主题在于企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以及大学生如何提高自身素质适应企业需求,会有对话和访谈。”
“这当然是好事,但我们企业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冠名权,当地报社半版的专访,荣誉证书,当然这些都是虚的。最实在的是,您的企业可能通过这样的活动,挖掘到能为您企业制造出高利润的核心人才。”
“中科大的学生,去向一般都是美国,其次欧洲,最次的也是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留在本地的怕剩不下什么好的了。”
“如果您这里只能制造U盘,给您一个制造原子弹的也用不上。这是您为企业所做的成长投资,一定值得。当然如果您有兴趣,我们还可以和学校谈设立专项奖学金,让享受奖学金的学生毕业后为您的企业工作若干时间。”
老总沉吟了一下,说:“报个价吧。”舜茵报高了一倍:“10万。”“有点贵,”他咂着嘴,试探地问,“5万?”“一口价,8万!一路顺发,多吉利!”
老总没有反对,看舜茵要走,忽然说:“你考虑一下愿不愿意到我公司来做市场,月薪3000加提成。”
舜茵笑:“太少了。不过很感谢。”
试用期的提成只有10个点,不过主任慷慨地表示,既然多创收3万,那就税后10个点吧,舜茵拿到8000元。她叹了口气,聊胜于无吧,到街上给孩子们买了些衣服玩具,又买了两斤猪蹄,配上花生和玉米,回去炖汤给子辰喝。
他们租了一套三居室,房子很舒适,最重要是太便宜了,才1000元。回到家,子辰正忙着给欧洲客户发确认函,辰辰坐在他腿上啃手指甲,舜茵上前抱起儿子:“指甲都啃秃了,当爹的也不管,回头辰辰闹肚子就麻烦了。”
子辰把邮件发了,掉头接过儿子,去卫生间给他洗,舜茵把钱塞到子辰裤子口袋里:“宝贝,我挣了8000。还可以吧?”子辰说:“还挺厉害的,一会儿做点好菜犒劳你。”舜茵踮起脚亲他:“以身相许吧。”
“庸俗的女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老婆呢!”舜茵嚷道,“你不知道这样说下去,潜移默化的我真会变成个俗气女人啊!”
“你怎么会俗气啊,”子辰把儿子放进婴儿车,“我从小就觉得你是仙女妹妹,又好看,又不会老,又会变很多东西,谁娶了你,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舜茵定定站在那里,子辰依然在忙,跪着把地上散落的拨浪鼓、皮球、洋娃娃和小人书一一收拾起,又趴低了身子看沙发底下有没有掉落的玩具。舜茵蹲下身把他搂进怀里,双臂交错攀住背,不肯松手。
上了两个月班,舜茵的收入时好时坏,省会企业经营状况普遍不好,高端产业很少,技术含量低,可替代性与可复制性太强,原材料加工比较多,尤其安徽是农业大省,像化肥、谷物、土特产这类作坊式企业很常见,进入厂房,乍一看满目皆是现代化装备,但只要和企业负责人稍稍深入交谈,便听得出这些企业长不高,也长不大,在必定会发生的产业转型和金融风暴中,这些企业注定是第一批死去的。
从这些企业身上捞取一些小的宣传费,难度并不大,但舜茵于心不忍,她这种杞人忧天的个性成了她增长业绩的最大障碍。此外,她和主任协作拉到了60万元,按照主任的承诺,她能得到10万,但主任迟迟没有把现金支票交给她,主任开始着手新的项目,并积极邀请她参与,对那笔提成只字不提。舜茵追问得紧了,主任才说:“这个项目现在还没有收尾,很多支出都没算进来,所以具体有多少利润不好说,你还是再等等吧,等我们核算完成本,一定把应得的那份给你。”
就是说不一定有10万。舜茵说:“提成不会最后变成1万吧?您可得把话说清楚。”
“要我怎么说?说不清楚!这项目还没核算完呢。说不定会亏损,这谁心里也没谱。”
不出子辰的预料:舜茵压根没干满半年,而是3个月不到就回家了,继续经营自己的小网店。她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穷人输给道德,富人战胜法律。不愿意出卖色相的美女比普通相貌的女人更难找工作!啊,我真想把自己撞成弱智,然后完全由本能驱使自己生存,那我一定能活得比现在好,因为我完全知道要活得好应该怎么抢。”
“说到这一点,上帝很公平,你把自己撞成弱智的同时也丧失了抢夺的智慧。”子辰说,“往左?还是往右?”
“宝贝你身体好点没?”子辰不回答,手放在舜茵的脑袋上,目光柔和:“我真的很想看你老的样子。老成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带着孙子在阳台上晾衣服。”“等你老的时候,就能看到那样的老婆婆了。”子辰有些倦意,在沙发上躺下,舜茵猫上去,蜷在他胸前,子辰说:
“我睡一小会儿,记得4点钟叫醒我,要去邮局发货的。”舜茵展开毛巾毯给他盖好,把自己也包进去,贴住数他的心跳,极细小的声音说:“石子,我很幸福。”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室内飘满玉兰花的馨香,梦中又是晴朗的高岗,白衣少年在山路上张望,情思无端如锦瑟,一弦一柱思华年。舜茵朦胧听得耳边钟响,看看时间,已是4点半,子辰惊醒,责备地说:“怎么不喊我啊。”
“我也睡着了,明天再发吧。”“不行,说好了今天发的,这是信誉。”子辰匆匆起身,从储藏室取出一只锦绣盒子,舜茵认得是装箕形歙砚的,递上塑料布帮他包,邮局5点下班,子辰怕来不及,从门后取下雨衣往盒子上一裹就跑下楼,舜茵喊:“雨大,带伞呀!”
子辰已骑着自行车没影了。今天雨势出奇的大,暴雨瓢泼,风失了势头,将雨点吹得四面八方都是,子辰的脸上全是雨水,连道路都看不清,停下车抹一把脸,苍茫雨幕中看见邮局绿色的大门洞开,心中高兴,将车停在阶下,三两步跑上大厅,离结束营业还有3分钟,大厅空荡荡地没有一个顾客,站在柜台后面的中年女营业员正打电话聊天。子辰把用雨衣团起的东西搁在柜台上:“麻烦您,我要寄包裹。”
从邮局出来,看见有卖黄桥烧饼,知道舜茵母女俩都爱吃,子辰买了一包,上楼的时候给客户发了条短信,通知货已发出。舜茵见他淋成落汤鸡,忙不迭把他拉到浴室把衣服往下脱,子辰说:“我洗个澡。别管我了,烧饼还是热的呢,赶紧吃吧。”
“你买了几个?周雯来了。”“没事,你们吃吧,我无所谓。”
“一会儿吃完饭别忘了吃药。”舜茵把浴室门关了,到厨房准备碗筷。周雯抱着辰辰,时不时在小家伙胖脸上啃,辰辰咭咭地笑,周雯说:
“咱们结个儿女亲家吧,你家小肉蛋基因太好了,那是正宗一品大员的后代,我强烈要求高攀!这女婿我要了!”
舜茵联想到一件事,说:“叶蓁蓁叫我再生个过继给她,她生不出孩子,李澈要和她离婚呢。”
“他俩结婚也没多久吧,再等等看呗,李澈也真是的。”“不是,检查过了,是生不出来。”“她是太乱了吧,自作自受。”周雯说,“你还真得多生几个,这小肉蛋太爱人了。”
“我也这么想,我想起码再生3个!”舜茵算了一会,“32岁前肯定没问题。等凑齐5个宝贝,我就收山。”
“说实在话,你们俩这样漂来漂去也不是事,总得定下心来做点什么,是想就留在这里,还是回北京呢?”
“为孩子考虑的话,想回北京。不过有个户口问题。说来说去就是钱,只要多挣钱,就全解决了,我们慢慢想办法就是。总之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柳永有首自度的三片长调慢词《戚氏》,此词流传极广,所以有“《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一说,词中极尽人间如梦的慨叹,尤以“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为最。可见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不是好事,何况孤身在外又是女人。安安闷在宾馆已经很久了,她并不想回北京,但呆在这里也见不到她想见的人。她和颜舜茵谈不出任何名堂,那本来就是与虎谋皮。她想到了李澈。李澈是个明白人,同意的话还有好处可拿,不同意就连饭碗都没了,这点他很拎得清。
不过“物归原主”计划得回到北京再实行。只要子辰离开省会,颜舜茵就会跟上去。时昕鸰亲自带了几个人来省会。舜茵看见他们时倒退了一步,手忙脚乱地意图把门顶回去,但来不及了,几个大汉破门而入,他们在卧室找到子辰,他正拿着小人书给颜颜讲故事,看见这阵势,子辰放下书走出房间,还不忘细心地带上门,说:“你们去楼下等我。”
大汉们鱼贯而出。舜茵把门锁紧,气若游丝地迸出一句话:“我不能让你跟他们走……”
子辰捏捏她鼻子,浅浅地笑:“所有的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只要我们找得到。带孩子们去你姑姑家,那里安全。别怕,乖啊。”
舜茵几乎要哭出声来,她害怕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情绪的尽头,是连温度都没有的灰烬。她可以面对任何世道艰难,却再也承受不了与他分离。那是血肉相连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他是她至爱的爱人,她现在所拥有的安宁、平和、淡定甚至勇气,全都来自他的给予,在他之前,她只是一个带着孩子漂泊于异乡的游魂,用尽全力也攀爬不进人间。自他之后,那又将是怎样绝望的未来?
如果泪会成血,那么血已流干。她看着他的眼睛,真真切切体会到一个词--心如刀割。颜颜在门边警惕地观察着屋里两个大人,舜茵用尽全力抬起手,抚住子辰的面颊,凑上去吻了一下:“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子辰用身体挡住颜颜,一偏头亲吻住舜茵的双唇,他的吻异常炽烈,虽然短暂却斩钉截铁。
他离开后,房间冷到冰点,舜茵跑到窗边,雨幕中停着辆黑色商务车,车门略开一扇,看得见时昕鸰穿银灰西装的半截身体,子辰钻进后座,几个保镖陆续上车,车子静悄悄地驶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