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阮依依有种幸福感。她乐观的觉得,这铁针虽然是柳翠刺入心脏的,但起因是她和颜卿。往好处想,她的身体里,留下了一样与颜卿有关的东西。
无论生死,她的身体里都有一样是与颜卿有关的物品,值得纪念。
阮依依兀自睁眼想着,越发觉得浪漫,看着帐篷的顶篷呵呵笑出声来。颜卿浅眠,听见了立刻醒来,见阮依依不但不伤心,反而还自娱自乐的笑得开心,很是心酸。
“阮阮……”颜卿酝酿着要说的话,阮依依醒来之前,他反复的训练自己,在心底不停的来回重复着这些话。可是,真正看到阮依依平安无事的醒来了,他却不知道该用何种语气来告诉她。
阮依依侧头,她不能翻身,特别不能向左边压迫心脏。铁针刚刚刺入,位置还没有固定下来,要等心脏慢慢的适应之后,将其层层包裹,她才能活动自如。
“师傅,我的右手,是不是断了?”阮依依看出颜卿的为难,身为医者,她对自己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有咱们佛牙山的续骨膏,接回手筋问题不大……只是……阮阮不能象以前那样活动自如,不能做重体力活了……是不是?”
面对阮依依的率直,颜卿羞得恨不得挖洞钻下去。但阮依依却很释然,不但不伤心,还安慰颜卿:“阮阮不喜读书,从不拿笔磨墨,跟着师傅这么多年,也未曾做过重体力活……仔细想想,这手腕断不断,都好象没有关系呢。”
颜卿听得鼻子发酸,许久才稳住心神,勉强陪笑着。
既然阮依依自己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需要他劝导的呢。
两人都默契的选择不去谈论胸口那根铁针,阮依依对自己的手伤都了如指掌,胸口那根铁针会给她带来何种伤害,以及日后需要注意的禁忌,她自然也清楚。
颜卿恨死了自己如此无能,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女子被人伤害自己却无能为无。他觉得自己是个孬种,一个可悲的孬种。
阮依依也沉默了一会,这个时候,她也觉得很忐忑。她与颜卿之间,现在多了很多禁忌,许多话题,他们都选择不碰,假装不存在。
但是,这样下去,又能坚持多久。
沙漠的清晨,没有鸟语花香,只有黄沙漫天,列列风声。
“师傅……柳翠她……”再过一会,项阳和魅然他们一定会来帐篷里看自己,阮依依决定,要趁这个机会,与颜卿挑明:“她怎么样了?”
“项阳和魅然他们,坚持要把她凌迟处理,袁将军建议五马分尸,我吩咐他们将她锁起来,好生看着,等你醒来再处理。”颜卿忽然幽默了一会:“她是你的,应该由你来处置。”
“假如阮阮说,不罚她,还要给她治病……师傅你会支持吗?”阮依依试探性的问颜卿。
颜卿并不惊讶,阮依依的临昏死过去之前,就一直说要给柳翠治病,昏迷的时候,她也不停的说着求天怜悯,给她机会这些胡话。别人听不懂,颜卿能听不懂吗。
他最是明白她的心思,所以,才力排众议,不肯杀了柳翠,要留她性命。
颜卿知道,他一直隐瞒的有关天谴的事,阮依依早已知道。他也明白,阮依依以德报怨要治柳翠的苦心。他也清楚,现在无论如何行善,都改变不了天谴的结果。他更加了解天谴和天规,他一直努力隐藏以及筹划的一切,暂时不能让阮依依知道,同样的,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要瞒着天,保全阮依依。
颜卿小心的将阮依依扶起,魅然的医术青出蓝而胜于蓝,有他来治阮依依,颜卿非常的放心。假以时日,阮依依的身体会慢慢的恢复,尽管会留下伤痕,但与失去性命相比,颜卿已经很满足。
阮依依坐起身之后,颜卿盘腿坐在她的身后,替她梳发盘髻。他听见阮依依在征求他的意见,略停了停手,轻捻着手中发丝,缓缓说道:“只要是阮阮决定的,师傅都支持。”
阮依依看不到颜卿的脸,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阮依依甚至觉得,颜卿是故意要坐在她的身后,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表情。他不是原来那个没有感情的仙医颜卿,他现在比任何一个平常人都要感情丰富,在这样特殊的时刻,他无法象以前那样冷清的面对一切,所以,他只有躲在她的身后,才能克制住,平静的与阮依依谈论一些他曾经想假装没有发生的事。
“师傅,如果阮阮说,想和师傅同生共死,师傅也会支持阮阮吗?”阮依依不提天谴,但她已经暗示得非常明显。天谴的终结,便是她与颜卿的灰飞烟灭。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时间仿佛停止,空气被凝固,就连外面的卷着黄沙的狂风,也停止了呼啸。一切,都在颜卿回答阮依依的问题之前,变得虚无,如同幻境。
许久,颜卿才说:“阮阮,你不会死。你答应师傅,要好好活着。”
“师傅都不在了,阮阮还活着做什么?”
“你活着,师傅才能活着。”颜卿很肯定的回答。
阮依依知道他是在骗自己,在安慰她。但她,没有揭穿这个谎言。大家都心知肚明,却还象在猜哑谜似的说着话,无非都是希望对方能好好活着。
只是,天不遂人愿,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颜卿见阮依依不再说话,停下盘发的双手,一手贴在她的胸口处,温热的掌心在缓解她的疼痛,另一只手则轻轻的按在她的小腹之上,同样的温热,借着经脉,游走全身。
他保持了这个姿势有段时间,他鼻息的热气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垂上,一切,无关****,有的,全是恋恋不舍,和最深切的思念。
“阮阮,师傅要你现在答应,帮助柴家夺回榷茶权。你要相信师傅,当你夺回榷茶权的那天,我们能再重逢。”颜卿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说出这番话,他见阮依依不肯回应,便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不耐其烦,每说一次,就好象拿刀在石头上重新刻上一遍,一遍又一遍,不增一字,不少一句,嗓音不高不低,只有阮依依听见,却如滚滚巨雷,山崩地裂,天翻地覆。
阮依依怎么可能会答应颜卿,她知道,所谓的榷茶权无非是个缓兵之计。颜卿要她答应,无非是想在他走了之后,她有充足的时间与柴智相处,希望他们能日久生情,水道渠成的成为夫妻。就算不是这样,他这么做,也是希望在他走了之后,阮依依心里能记挂着另一件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从而减轻心中的忧伤。
但是,阮依依怎么会答应他。她宁愿与他一起去死,也不愿意去帮柴家,与柴智有瓜葛。
“阮阮,答应师傅!好好活着,帮助柴家!只要你帮助柴家拿回了榷茶权,师傅就会回来见你。”颜卿明知道这是一句不可能实现的诺言,他还是在逼着阮依依答应。噬骨蛛裂已经深入骨头,虽未到骨髓,但也为时不远。
颜卿不知道何时他就会在阮依依的面前突然的崩塌,裂成一块块碎片,变成粉末,被风一吹,杳无踪迹。
阮依依摇头,她就是不肯。但是,颜卿不厌其烦的继续说着。他从来没有强迫过她做任何事,这是唯一的一次。因为生离死别,因为不再相见,因为是最后一次,才能狠下心来,逼着她答应。
死者不需要兑现承诺,但生者却会因为死者而心心念念的想着承诺。颜卿这么做,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准备,也胸有成竹的保证着阮依依的生命,要她成为活着的那个人。
可是,这不是阮依依愿意的。她不敢奢求两个人都平安的活着,她宁愿自己死,求得颜卿的活。
颜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阮依依因为情绪激动,心跳加速,深藏在里面的铁针,开始出现位移。颜卿将他仅存的内力,稳住那根铁针,他打定主意,要逼阮依依答应。
他知道,只要她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答应师傅……阮阮,答应师傅……难道你想师傅走得不安宁吗?”颜卿咬着牙,口中开始渗着血,那是噬骨蛛裂深入牙髓而流出来的血。他忍着疼痛,继续说道:“师傅逆天而行,身受天谴,心甘情愿!但阮阮,你是要师傅走得不安心吗?你连师傅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肯达成吗?”
“师傅,我们血脉相连,你死,我也一样会死的。”阮依依开始小声抽泣,她心里另有打算,只是,她不能说。
颜卿摇头,淡然回道:“师傅只是想要你的承诺,你为何不给?”
“因为我不想!”阮依依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项阳和魅然他们刚走到帐篷外,就听到阮依依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哭声。魅然急了,连忙说道:“小依这么哭下去,那铁针会位移的,到时候没哭死也会被那铁针弄死!”
所有人都冲着魅然翻白眼,这个时候,他说这样的晦气话。尽管都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是,没有人能听下去。
项阳拍拍魅然的肩,笃定的说:“师兄会让她这样哭,一定是有办法保住那铁针不挪位……我们先回吧,他们应该是要……好好谈谈……”
说完,项阳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柴智,好象在说:“你看依依哭成这样了,你还不答应我师兄,你是想他们两个都哭死吧。”
柴智从未听过哪个女孩哭成这样,硬生生的要把别人的耳膜戳的音量,仿佛鸟儿临死前的最后一鸣。她哭得凄凉,这哭声,简直能直冲云霄,到达天庭。她只是哭,什么都不说,但听到的人,都象在听故事一样,将她的忧伤和绝望,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柴智自认为自己不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也是个很能把持住的男人,但他现在不得不甘拜下风。他必须承认,他听着听着,竟也酸了鼻子,狂风之下好象迷了眼睛,生生的疼,刚一闭上,就觉得里面湿湿的。
项阳和魅然都往后退去,找了个离他们最近的帐篷钻了进去。袁铁轩他们也跟着进去了,一群人,盘腿而坐,没人说话。
阮依依昏迷的这二十个时辰,也许是他们最难熬的一段时间。颜卿不怒不嗔,只是守着。魅然和项阳使尽浑身解数保住阮依依,令她的损伤减到最低这个好消息,也没有令颜卿展开眉头。就连从来不管闲事的柴智,也吃不下睡不好,他不停的帐篷里来回走动,象傻傻的拉磨的驴,一遍一遍的在帐篷里转着圈圈,借此宣泄他心中不知名的烦闷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