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芒和奕理急匆匆的离开后,在冷清静谧的事务所里只剩下一世和木森了。他们面面相觑,双方都有点尴尬和不知所措。很长时间彼此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该由谁先开口。在所有的爱情故事里似乎都存在着这样的情况,不见时渴望着相见,总认为相见时有万语千言要说与对方听,但当真的相见时,却又无从说起。眼下木森就面临着这样的情况。他看着两年来自己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女子突然如鲠在喉。只见,他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衣领高高竖起,围住了他颀长的脖子。大衣并没有扣扣子,露出了里面乳白色的羊毛衫。这件泛着牛奶光泽的羊毛衫把他的那张英俊的脸衬托的越发清秀白净。他就那样笔直的站在一世的面前,微微低着头,目不转睛又含情脉脉的看着她轮廓分明、镇定自若的面庞,脸色泛起一阵红晕,然后又突然变得苍白。
“如果这一生我曾犯过什么难以弥补的错误的话,那便是在水乡之城没有问你是干什么的以及住在哪里。”他终于捋顺了舌头,凝视着一世淡漠的眼睛,温文尔雅的说道,“以致这两年来我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曾一再的怀疑两年前我们是否相遇过,我们是否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我很想知道,在我们共同的居住地我为何从未再见到你?”
一世仰起脸默默的看着木森紧蹙的眉头和乌黑的头发,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并没有立刻回答。
“木森,很抱歉!”大约五分钟后,一世毫不躲闪的回应着他的那种就像在水乡之城的大街上想让她留下联络方式时的充满爱意的目光,用静如止水的语调说,“我今天并不是为了追溯过往的故事来这里找你的。我来……”
“我知道,这一点你不说我也心知肚明,”木森冷冷的打断了一世的话,显出沮丧的神情。“我看的出来,莱芒和你的关系不一般,他是你的恋人吗?”木森虽然刚认识莱芒没多久,但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因此,他说起莱芒名字的时候,给人一种就像是随便说起某一个异常熟悉的人的名字的感觉。此刻,一世就是这种感觉。她不由的打量了木森一眼,内心里感到十分奇怪,他为什么用这种口气说话。
“如果你认为是,他便是;如果你认为不是,他便不是。”顿了顿,一世含糊其辞的回答,“我知道你的好奇心很活跃,但恕我直言,对于满足你的好奇心这一使命我并没有义务。我来是有正事和你谈。但是,”她环顾着这个空荡荡的办公间,露出了不解而疑惑的神情,“为什么这么大的事务所只有你一个人?”
“空荡荡也好,闹哄哄也罢,任何情况都自有它的理由。”似乎为了效仿一世,木森也含糊其辞的回答,“不过,我们现在不谈其他的,去我的办公室吧,我们谈谈你要谈的正经事。”
很显然,木森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一世并不知情,或者她感觉到了,只不过假装一无所知。在男女双方的一种模糊不清、模棱两可的暧昧关系中,在乎的哪一方总是很敏感,而不在乎的哪一方又总是很迟钝。于是词不达意的情况便经常发生。自从木森见到一世后,眼见的一切使他相信他所期待的爱情故事能继续发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觉得自己毫无希望,然而痴迷而盲目的情感使他依旧想倾诉和表达自己的情真意切,但一世却表现出一种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不耐烦的样子,不仅不领情,而且无心倾听。这让木森的那颗热情似火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窟。他顿时心灰意冷、肝肠寸断。
为了掩饰自己糟糕透顶的绝望心情,木森立刻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一世跟着垂头丧气却努力装出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的木森走进了他的那间干净整洁的办公室。一走进办公室,木森的精神面貌便焕然一新,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是办公室里井然有序的一切和那种庄重严肃的氛围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他意识到,此刻他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律师,而不是一个屡屡受挫的求爱者。在实木办公桌前,木森彬彬有礼的为一世拉开了客人坐的那把椅子,等一世坐下后,他绕过办公桌,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白色的苹果笔记本电脑,旁边是一踏厚厚的卷宗。木森后背三米远的位置是三扇洁净无瑕的落地窗。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一个正在冬眠的小花园,花园的平地上覆盖了一层牛奶般白皙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丝绒般刺眼的白光。花园四周干枯而矮小的灌木和常绿乔木上堆积着厚厚的雪垫,偶尔吹过一阵劲风,雪垫滑落,便扬起一阵纷纷扬扬的雪的白雾。再远处是高低不同,直冲云霄的商业楼和居民楼。办公桌的左侧是书橱或者也叫文件柜。
“一世,你想喝点什么,茶或者咖啡?”依据待客之礼,木森一边问,一边站了起来。
一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木森又落座了。他目不转睛、神情严肃的看着一世。因为此刻他恍然意识到,一世突然来访,显然是奔着他是一位律师这个纯粹而直接的目的而来的。
“难道你有官司要打?”木森脱口而出。
一世平视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
“你的诉讼费是不是很昂贵?”沉默了一会儿,一世问。
“这个不确定,这要因案情而定。”
“那么,我现在正式聘请你当我的辩护律师,但愿你手头上没有其他棘手的案件。”一世用镇静而坦然的口气说。
木森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诧异的神色。这种谈话对他来说原本就像家常便饭,但今天的对谈之人因为是一世,他的心情便不同于以往的任何时候。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感和压迫感。他的心一直在不安的怦怦乱跳着,就像被一把锤子在猛烈敲打。
“怎么?”他努力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你卷进什么纠纷事件了吗?”
“不,不,不是我,”一世意识到自己措辞有误,无奈的笑了笑。又说,“是另一个人。不过希望你对待他就像对待我一样。”
“这是当然。”木森若有所思的说,并心神不定的点了点头。“究竟是什么案件?”沉思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知道也许你很难理解,但现在谈论这些还为时过早,”一世斟酌了一下,然后平心静气的说,“因为我无法把来龙去脉和你细细道来。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只是希望在我需要辩护人的时候,在行动上你是自由的。这个官司肯定要打,但不是现在,关于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来,就是提前预约一下。”
“一世,你是知道的,”木森突然用哀怨而忧伤的声音说,“任何时候你都无需提前预约。不管任何事,我都愿意为你挺身而出、竭诚效力。而且不管是你本人还是你有理由提供保护的人,我都愿意无偿辩护,这也算是我个人的法律援助。”
“不,木森,”一世微笑着说,“我这个人讲求实际,在任何情况下都希望公事公办。诉讼费我一定会支付,而且以你惯常的收费标准支付。”
木森耸耸肩,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仿佛在说:“悉听尊便。”
“可是,究竟是什么案件呢?”随即,木森又忍不住问。
“木森,”一世突然用哀伤而恳求的语气说,让木森的心为之一颤。“我不懂法律。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法律这面刚正不阿的旗帜下,除了讲求真凭实据,按规定成文的原则办事外,法庭会不会因为特殊情况而对一个罪人网开一面、宽大为怀?”
“一世,法不容情,这你是知道的。有罪就是有罪,没罪就是没罪。法庭会考虑案件的是非曲直,但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个有罪之人。《魔山》里有这样一句话:如果对邪恶者宽容无异于犯罪。”
“但是连所罗门也曾说过:宽恕他人之过失乃宽恕者之荣耀。”一世据理力争。
“一世,你太理想化了。”木森忧愤而无可奈何的说,“你以为那些拿着国家俸禄的大法官和检察官们,会一边严惩不贷,一边读《圣经》或者《传道书》。这是自相矛盾的。他们的职责就是严惩罪犯,而不是为了既定的罪恶刨根问底、追根溯源,基于人性的立场看有没有值得同情的地方,然后本着人道精神而宽大处理。司法和博爱根本就不能共融。”
“可是连莎士比亚都说过执法的人倘能把慈悲调剂着公道,人间的权利就和上帝的神力没有差别。你要知道,很多人犯罪并不是他想犯罪,也许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一世,不管怎么样,在你不便告诉我具体案情的前提下,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我答应你,到时候,我会尽力而为。但如果你要我为之辩护的这个人的确有罪,那么,再好的律师也回天乏术。我在本分之内所能做的就是让他的罪责尽量以最小的代价服法。”
一世沉默了。
“看来你从未和司法打过交道。”木森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确没有和司法打过交道,”一世义正言辞的回答。就好像此刻木森并不是一个和颜悦色和她谈话并想竭尽全力帮助她的人,而是一个与她针锋相对的辩论对手,“但我看过像《复活》、《局外人》、《肖申克的救赎》等诸如此类的一些用独特的视角生动描写司法的书籍。恕我冒昧,我认为司法也就那么回事,公正与否只有上帝和执法的人知道。”
“一世,”木森突然正颜厉色的说,声音虽然提高了几个分贝,但依旧低沉而温柔。“虽然人们要求言论自由,但我希望无论在何时何地你都能谨言慎行。俗话说,慎言胜过雄辩。虽然我以雄辩著称,但那只是工作所需。在私下里,我还是赞同谨言慎行。我很高兴,你是怎么的博才多学,这对一个女子来说很难能可贵。但是,你要明白,你所提到的那些毕竟只是文学作品。艺术虽然源于生活,但只是反映了生活的某一面,并不是真实的全面的生活。现实生活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则,这套法则根深蒂固,艺术的触角再锋利也无法刺痛麻木不仁的真实生活,而扭转现实的乾坤。”
“我不否认你的观点。”一世平静的说。
“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你要拯救的这个人犯了什么样的过失,都不要对司法心存非分之想。司法要求社会秩序井然有序,而法律便是司法举起的一面维护生存秩序并为人类划出道德界限的理性大旗。尽管谈不上人道,但却也合情合理、不容置疑。”
一世缄口不言,她茫然无措的看着木森,认为在没有了解清楚事实真相的前提下没必要再谈下去了。再谈下去,她不仅现在,连将来也没有勇气为永恒年少无知的行为辩白了。而一旦她放弃了,永恒便彻底没救了。于是她站了起来。
“你这就要走了吗?”木森怅然若失的问,自己也站了起来。
“是的,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说完,一世离开了。
就这样,她给木森留下一个不安的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