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所罗门《传道书》
虽然一宿未眠。第二天,一世还是早早的起床。她摇醒了图图。
“你怎么起这么早?”图图睁开眼,抬起脸,睡眼朦胧的说。
“我想去公园转转,你有没有运动服之类的衣服,运动鞋应该有吧?”一世俯身看着图图,问。
“我从来没有买过运动服,运动鞋倒是有一双。”图图说着爬了起来,一咕噜下了床,准备为一世找那双弃之已久的运动鞋。她刚走到书房门口,便停住了,脸上显出游移不定的表情,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刚给我小姑子买了一套新的校服,她还没来得及拿走。她的身高体型和你差不多,你应该能穿。这校服和运动服也差不多,活动起来很方便。”说完这些话,她便转身走进书房。
一世尾随在她后面也走进了书房。她一进书房,看到的第一件物品就是那个简洁而独特的写字台。写字台就放在依墙体结构为主要支撑体而建的书架前面。书架分三层,每一层都象征性的放着几本书。摆放其上更多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物品,这些五花八门的摆设称其为艺术品有些不伦不类,称其为装饰品又显得过于云屯雾集。一世大致浏览了一下,发现有陶瓷、盆栽,裱着框的油画等,还有两个形状像高脚杯的珐琅铜瓶,上面的釉彩图案异常美轮美奂,即便是赝品想必也价值不菲。这些物品对一世来说都无足轻重,她唯一感兴趣的是那个于整个书房的陈设物品而言独树一帜的写字台。这个写字台分两部分,可以形象的描述为高低部。低部和所有家用写字台的作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台面相当高,也就是说这个写字台不支持坐着办公而只能站着。一世立马明白这是这个写字台最与众不同的一点。高部最下面是两个抽屉。为了协调和美观,写字台的所有木制结构其颜色和质地都一模一样,其他支撑体的建材也是统一的。抽屉上面的部分又设计了两层,都是开放型,四边没有任何遮挡物,间距相同,中间隔着一层隔板。第一层,也就是抽屉上面的这一层,放着一个浅蓝色的文件架,文件架的左边一格放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右边一格放着一踏颜色不同的宣纸;第二层横放着几本书,书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这几本书只是摆设,自从被放上去就从来没被动过。高部的最上面也盖着一层木板,木板上放着一盆绿色的盆栽。低部的台面上放着一台台式电脑,电脑旁放着一套还没拆装的校服,在校服的旁边放着几本摞在一起的厚厚的世界名著。这几本书也没拆装,看来也是新买的。
“这个写字台好特别。”一世一面走向写字台,一面说。
“是啊,这是最新款。”图图说着,走到写字台一侧的两扇大大的窗户前,拉开窗帘,把窗户大展开,以便外面的新鲜空气能流通到室内,“你知道,现在不提倡长时间坐着学习,认为孩子们坐的太久对身体机能有损害。因此那些人就设计出这种站着写字的写字台。我觉得好奇怪。不过冬冬执意要给我们未来的宝宝用这个,我也没办法。”
“这的确是个好想法,但站的时间太久也不行。”
“如你所说,设计者们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这个台面是可以调节的,能高能低。”图图的话音还在一世的耳边盘桓,她就看到写字台的台面被图图调到坐着写字的高度了。
“真不错!”一世走到写字台前面,伸出光滑细嫩的手摩挲着她一下子叫不出颜色的台面,“这都是你小姑子的?”她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纯真年代》,问。
“当然,你知道我没上过几天学,看不懂这些,也不爱看。”
“你小姑子读高中?”
“高三了。”图图一面回答,一面拿起那套崭新的校服,撕开包装袋,取出外套用力的抖了抖,随即递给一世。“你穿上试试,看合身不合身。”
一世接过外套穿在身上,大小正合适。
“你就将就着穿吧,运动完就脱了。”图图又把裤子递给一世。
“这样不好吧,这是新校服。”一世说,“让你小姑子知道自己新新的衣服被别人穿了,会不高兴的。”
“没事。”图图大大咧咧的说,“这是我花钱买的,我想给谁穿就给谁穿,大不了再给她买一套,又不贵。”
一世抬起眼恶狠狠的瞥了她一眼。图图立刻会心的笑了。她理解一世这一瞥的深刻意义。一世一向以节俭为美德,不主张铺张浪费。她虽然不富有,但也不是一个缺钱的人,但她在生活上向来勤俭节约。就像一世因为图图的善良贤惠而深爱着她一样,图图也因为一世性格中黄金般的品质而深深的钦佩和敬爱着她。
就这样,图图继续回床上睡回轮觉,而一世则穿上那身就像为她量身定做的学生制服,拿着那本为了闲来无事阅读的《纯真年代》去到了昨晚图图提到的那个不幸的男孩子经常露宿的公园。昨天夜里,就像着了魔一样,她辗转反侧、思绪癫狂、精神错乱。即便如此,她都没有产生这种意念,即追随那个孩子的足迹或者寻找他的身影。然而早晨一起床,这个意念就像经过深思熟虑一般,立刻瓜熟蒂落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个公园,但她认为必须去。她觉得自己有晨练的习惯,而这种习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被改变。其实,她不出去在家里也能遵循自己多年养成的这个习惯。因为图图的家里就有跑步机。
她在内心里为自己找了成千上万个不得不出去的理由和借口,其实所有的理由和借口都只为一个目的服务,那便是:她想见见那个不幸的孩子,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
图图所提到的那个公园离她所住的街区并不远,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向左一拐,走大约五十米就到了公园的正门。因此,她简单的向一世交代了几句,一世便自行找到了这个地方。这是仲春时节,尤其在南方这样的水乡之城,其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越发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真可谓天公作美,在凌晨时分还静悄悄的下了一阵不大的毛毛细雨。现在眼前的一切就像被刚刚洗过一样,即洁净如新又明亮如镜。一世踏着露水,漫步在经过雨水的冲刷和浸润散发着春草和鲜花的芬芳气息的幽静小道,思绪万千,竟然说不出此时此刻内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她一路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蜿蜒小径走到一个被栅栏围着的清澈的湖边。眼前的景色美如画卷。只见碧空如洗,远处山峦重叠,近处绿树成荫。一道彩虹像一座桥一样,看起来并不像挂在天边,更像是横在平静的湖面上。一只彩色的蝴蝶翻飞在湖上,远远的看起来,就像在彩虹桥的拱洞下悠然自得的跳舞;而碧空下面,彩虹桥的上面,两只喜鹊正展翅飞翔,一眨眼的功夫便飞越湖面,消失在左边的丛林里,只留下悦耳的欢叫声。一世视线之内的左侧,几支碧绿的垂柳荡漾在湖面上;右侧,几支粉红的杏花摇曳在栅栏和青草相接处。偶尔一阵和风吹起,凝聚在树叶和鲜花上的雨滴便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响起一片清脆的落雨声,瞬息之间周围又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远处画眉的低吟浅唱。一世静静的站在湖边,几乎屏声敛气,她不愿打破这种静怡,惊扰这种美好。此刻,她的心醉了。
大自然的美第一次让她如此震撼。置身其中,她烦躁的灵魂被洗涤着,世俗的一切纷扰在这种自然之美的感召下都显得微不足道。她把目光从这一处移到那一处,尽情的领略着这风光无限的美景。突然,她的表情僵住了,神情呆滞了,目光久久的盯着一处。她盯着的地方不是别处,而是离湖边稍远一点的碧绿草坪上的一个木制长椅。长椅前面坐着一个人,他的背靠着长椅,耷拉着头,双手互握放在膝盖上并轻轻的悬空摇晃。由于低着头,因此看不清容貌,只能看见那漂亮的额头以及那美观的发际线。但从外貌特征来看,是个男孩子,而且一看便知他正在睡觉,且睡得很沉。由于坐着睡觉的缘故,他的头不停的左右摇晃。
一世不用走近细看便知道这个睡觉的孩子就是图图昨晚所提到的那个孩子。她静静的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突然情不自禁的嫣然一笑。这一笑,是她那倾城笑容的第一次显现;这一笑,只有那清澈的湖,碧绿的草,鲜艳的花,翩然起舞的蝴蝶,展翅高飞的喜鹊看到了她那洁白密实整齐的漂亮牙齿;这一笑,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翻开了她那别样的人生之书的第一页;这一笑,就像是她所自编、自导、自演的人生之剧的开幕词。而她自己竟然对此毫不知情,她甚至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面对此情此景时竟绽放出了如此动人而意义颇深的笑颜。
此刻,之前震撼她心灵的大自然的一切美景都消失不见了。她的眼里,她的心里,甚至于她的灵魂里只有那个孩子。她之所以会不由自主的笑,是因为她在潜意识里对自己说:“没错,他只是一个孩子。无论他经历了什么沉重打击和艰难困苦,心灵的本质还是那么纯洁无暇,剔透光明。而只有孩子才会在这种处境中,在这种条件下,还能睡得那么香甜踏实。”正是想到了这一层,她才会莞尔一笑。
当这个孩子像所有睡梦中的人常做的那样,突然仰起头靠在椅座的边沿上的时候,一世的表情凝固了,笑容慢慢的消失了。前天夜里,她从图图的描述中曾无数次描摹过他的样子,尽管每一种样子都是她按着自己的喜好和偏向自以为是的想象出来的,但她自认为每一种样子都一定是他最好的状态,以他现在的处境,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可能性比她描摹的状态更好了。但当他在沉睡中不自觉的抬起脸,她看到他真实模样的时候,她发现他此刻的状态是任何人间言辞都无法描摹的。他浑身脏兮兮的,由于风吹日晒脸色翻出一种纯洁的粗糙色泽,却看起来依旧那么秀气。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灵气,任何的外在因素都无法掠夺。
就在一世正心驰神往的时候。突然从木椅上直挺挺的坐起一个人,像一具僵尸,那副枯槁一般的身形令人咂舌。而最令一世感到惊悚的倒并不是他那副枯槁一般的身形,而是他的那张由于消瘦而几乎脱了像的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气沉沉的脸。他的这副面相不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而令一世害怕,而是因为太熟悉才会令其惧怕。
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一世生活了多年的那座城市的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关于这个人的传奇色彩的口口相传和声名远播。并不是因为其美德而是因为其诡秘。众所周知,他是某一行业的龙头老大,可是所有人都说不清,人人皆知的所谓的这一行究竟是哪一行。而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个龙头老大的妻子常年在一条老街上经营着一间面积不大门面寒酸的切面店,而他的那两个张扬跋扈、气焰嚣张的孩子也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因此,人们最熟悉的是这户人家的那位穿着朴素、姿色平平的女主人,而对其他三位成员都不甚了解,尤其是最近几年。而即便是那位朴素的妻子,最近几年人们也开始不甚了解起来了。因为她越来越不爱与人打交道,几乎过着自我隔离的生活。而对于这一点尤其让人难以理解。
没错这个人就是仲馗。
像所有本本分分规规矩矩的生活且不爱多管闲事的人一样,一世对于仲馗本人的一切生平故事都是道听途说。她只知道在她生活的那座城市的确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也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以及他所做之情对本城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她可谓一无所知。可她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地方居然见到了这个因为道听途说而令她一向无比胆寒的人。而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这个人竟然成为她之后人生之路上的一片难以即刻拔除的荆棘。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离那个孩子那么近,她的第六感就立刻下了一个黄金定理一般的定论:这个人就像厄运一样,谁和他有所瓜葛,谁必定霉运重生。而那个可怜的孩子此刻竟然和厄运比肩而立。
仲馗立刻从长椅上站起身,二话不说就踢了那个熟睡的孩子一脚,立刻把他踢醒了。孩子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抬起头看着他。一世看到仲馗的嘴翕动起来,紧接着那个孩子的嘴也一张一合,她知道他们开始交谈了。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心惊胆战的从长椅左侧的一条林间小径慢悠悠的走过,即不敢太靠近他们,也不愿离太远。她既怕那个男人认出她,又担心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的害怕是多余的,因为她虽然由于仲馗的名声而认识他,而仲馗却并不认识她这种默默无闻的平头百姓。何况,此刻他一心扑在他刚刚发现的猎物身上,根本不会关注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也根本没有想到在南方的这个水乡之城会遇到北方的某一个对他早有耳闻的人。由于这样的多此一举,一世连自己想听的内容也没有听到,只是在经过时捕捉到几个毫不连贯的词,即永恒、走、明天…等。
一世第一次以自己认为的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他们旁边经过后,决定不再经过第二次。她只是站在一片繁茂的树林里远远的看着。他们交谈了不大一会儿,似乎最终达成了什么协定。于是,那个孩子站起身,一路踢着石子离开了公园,而仲馗则一面看着孩子高高瘦瘦的背影,一面露出了狡黠的诡秘笑容。
一世从对仲馗的听闻中,以她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推测出,他很可能要利用这个孩子。关于这一定论的即刻成形主要原因如下:其一,一世虽然没有和仲馗接触过,但他诡秘而跌宕起伏的故事在当地可谓家喻户晓。尤其是,单仁的一位高中同学在警局工作。有一次,当一世因为某件事去到单仁的办公室时,这位在当地鼎鼎大名的警察也刚巧在单仁的办公室。据后来单仁所说,他的这位同学是来请求他的协助的。长期以来他们一直在侦破一个跨国团伙贩毒案件,可是一直都毫无进展。最近刚抓获一个从泰国回来的中间人。但此人狡猾异常,超强的心理素质为他犯罪证据的显露筑起一道比巴士底狱的城墙还要坚固的防御屏障。他们一边暗自惊叹,一边又束手无策。因为在整个审问过程中,他一直闭口不言,脸上却不动声色的挂着一种极尽嘲弄之色的笑容。令他的这位以推理分析和侦破技巧出名的高中同学异常窝火。
“很不幸,他一定是个博览群书的狡猾之徒,我十分肯定他熟悉心理战术。”这是那位警官的原话,“我们在审问的时候,他平静的、悠然自得的表情就好像坐在剧院的包间里,看我们这些小丑演滑稽剧一样。”依据藕断丝连的线索,这位警官十分肯定抓到的这个人是这个贩毒团伙里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却无法从这个自始至终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的狡猾之徒的身上看出任何对侦破案件有利的破绽,更丝毫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因此,拘留期限眼看就要到了,如果再找不到证据,他们就不得不释放他。所以,他希望单仁用心理学方面的实践经验攻破此人的心理防线,让他说点什么。“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的离开了。”这亦是那位警官的原话。
从这些话所体现出的那种无可奈何,可以看得出警局的确对此人不仅无计可施而且毫无办法。
一世记得十分清楚,当她问单仁他对于这次协助成功的可能性有几层把握时,单仁果断的摇了摇头,然后肯定的回答说几乎没有把握。
“精神分析学说要具体用到某一个个体的身上,如果希望有绝对的效果,那必须这个个体积极的配合。”单仁用认真的口气说,“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个人让心理学家去分析他的梦境,如果他想知道这个梦境究竟预示着他潜意识的什么动机,那他就必须毫无保留的如实陈述梦境,这样心理学家才能精确的去分析。一旦他由于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有所保留,那分析就无法谈到精确性,其结果也就多少有些出入。因此,想看透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人这比登天还难。即便顾左右而言他也比什么都不说强。看来,这个人的确十分了解心理战术。我敢肯定他一定读过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
“你既然知道结果,为什么还要答应他的请求呢?”一世不解的问。
“这只是我依靠理论依据推测的结果,但事情向来瞬息万变。你知道,理论是多年实践概括的经验之谈,事实上,现实中的事情却变化无常。因此,我认为理论是服务于一个人对突发事件的随机应变能力的。某时合乎逻辑的推论总结和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可以说是不分伯仲。再说了,他是我多年的挚友,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徒劳,我也会义不容辞去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只是因为请求是他提出的,而他是我不能懈怠的朋友。”
“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一世说,“为什么不另辟蹊径,寻找真正的能突破的可能性呢?”
“有时候明知道是浪费时间也要去做,因为你所说的那种可能性根本没有,哪怕它本身就被定义为可能性。但在浪费时间的过程中,却可以毫不怀疑的说,那种可能性存在的灵感会随时产生。”这种深奥的行话饶舌是单仁这种心理学家和他的那位以侦破技巧和能力蜚声业内的同学的日常用语。而作为一位默默无闻的作家,一世对此也习以为常。她读了那么多的书,当然能够理解单仁的话。
也就是在这次谈话中,单仁蜻蜓点水一般向一世提到了他的那位同学违反纪律,冒着接受处罚的风险向他适度的透露了一丝线索,即切面店老板仲馗似乎和这起贩毒案件有所牵连,至于具体是个怎么样的牵连法目前还不是十分清楚。无疑,这也是一向行踪飘忽不定的仲馗第一次忽隐忽现的浮出了水面。“此人神出鬼没,潜水已久。”这也是那位警官的原话。
以上是其一,正是这其一便有了接下来的其二。
其二是:自从一世见到那个孩子,说不上为什么,她认为他多舛的命运和他个人的体貌特征使他注定成为一个特殊的词的注脚,而这个词就叫‘利用’。一看到仲馗出现在这个孩子的身边,一世立刻就想到了这个词。就像一看到柠檬,知道柠檬味道的人立马就会嘴里发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