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当一世用平静如水的思潮回顾自己的这一段并不短暂的人生路,并反复回想这一时期矛盾重重的思想困惑和五味杂陈的情感体验时,一时间,她不仅无法接受自己竟然经历了那么多绝望的挣扎和痛苦的折磨,而且难以置信在真的经历了那痛不欲生的一切后,自己为何还能毫发无损的坚持到今天,事到如今又是如此的释怀和坦然;暮年晚景,当她用一颗苍老之心平静的回溯跌宕起伏、坎坷半生的前路时,她的那张被流光岁月雕刻上难以磨灭的时光印记的脸所体现出的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俨然一副阅读别人故事的样子。她再也没有那种难以接受和难以置信的时刻了。她对自己人生中所历经的一切都充满了难以阐释的感激之情。那些支离破碎的童年时光,那些懵懵懂懂的青葱岁月,那些徇烂多彩的青年时代,以及那接踵而来的中年,逐渐逼近的老年。每一段时光都给予了她不同的体验和感受,一路走来,她所挥洒的汗水,她所流过的眼泪、她所绽放的笑容都成为她斑驳的生命之路上刻骨铭心的风景。
那一视同仁的时光是最最公平的雕刻家。正是这位无踪无影无声无息的雕刻家不紧不慢一锤一斧的用那不容置疑的力量凿去了她脆弱、敏感、多情、浮躁的少女时代,塑造出那坚定、理性、果敢、沉静的成人时代。这是时光对人生的萃取,也是历练对生命的沉淀。她是不幸的,但同时又是幸运。不幸的是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她便尝尽了人生的苦辣酸甜,看遍了世态炎凉,洞悉了人间冷暖,幸运的是正是这种彻骨的体会和亲身的经历让她跳出了那个世俗围篱,挣脱了桎梏的枷锁,用无比冷静客观的目光平静的审视着人世界的一切。
在三十岁的时候,一世便深知,为了生存人必须迎合世俗,置身其中,和他人友好的打着合乎礼仪规范的交道。因为就像鸡蛋碰不过石头一样,人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和世俗抗争的,如果非要去较真,顽强的进行抵抗,毫不夸张的说其结果是连同归于尽的可能性都没有。世俗一方面是生存的主观需求,一方面是社会实践约定俗成的客观结果。世俗无论好坏在形成的时候都经过了漫长的甄选和剔除,在改变的时候也必定需要历久的尝试和鼎新。但人除了在世俗中生存还需要在世俗中生活。生存有食物就能满足,但生活却是另一种与生存完全不同的形式。一个人想要富足的生活就需要有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这是人与动物最基本的不同。
因此,为了更好的生活,一世竭诚的为自己营造出一个精神的乐园。她的身体虽然置身在世俗的荒野,心却畅游在世俗之外的那个精神的乐园里。其具体的体现形式是:她与不得不打交道的人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若即若离的参与世俗生活,实则却是一个相当客观冷静的旁观者。
在这个精神的乐园里,她时常会进行一种忘我的冥想;时常会问自己一些只问不答的问题。例如在黄昏暮年时,她就经常会问自己,“人生的路那么长,生活的面那么广,机会那么多,选择性那么大、、、我为什么偏偏选择过这样的生活,走这样的路?”当然她照例没有自答。只是平静的扬开嘴角,露出依然漂亮、整齐、洁白、密实的牙齿。她年轻时不怎么会笑,也不爱笑,尽管她天生丽质就拥有一口美丽的牙齿。但那种独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从容淡定的优雅笑容并不是不会产生而只是姗姗来迟。
这种倾世的笑容不声不响的从她的容颜深处绽放开来,其原因即便是多如牛毛的三言两语都难以道尽的。就像乌云压顶骤然降落的一阵细雨浇灌在含苞待放的玫瑰上,娇艳艳的花朵一瓣接一瓣的吐露芬芳一样。玫瑰绽放并不完全是细雨的功劳。细雨是细雨,玫瑰是玫瑰。细雨是一种自然降水现象,玫瑰总会在某一刻绽放。但当空气在某一刻托不住那些大水滴,从而使这些大水滴从云中落下来,形成雨,又恰巧遇到玫瑰正含苞待放时,这一系列的因果关系导致的最终结果就称其为一种命定式的碰撞,这种来自不同物体的力与力的交互作用势必会形成一种异常绝美生动的现象。而导致这种现象发生的那种机缘巧合是任何逻辑推理也无法分析清楚的。
无疑,一世突然会笑了,而且笑的那么优雅动人。这种笑容就像铁树开花一样,即惊艳了自己也惊艳了四座。当暮年晚景就那样悄然而至的时候,那种笑容,那凝聚了一生坎坷的从容镇定的笑容却用最独特的方式向世人证明:佳人犹在,美人之暮亦美。
那么,突然呈现在一世脸上的这种笑容是因何而产生的呢?它是这样产生的,让时光倒退回去,继续讲述我们的故事。
当图图怀着激动而兴奋的心情在机场见到一世,彼此相拥寒暄后,就把她带到自己已经住了两年的宽敞明亮、装修奢华的大房子。安顿她住下来,给她做可口的饭菜,并在深夜相互依偎着聊一些久违的、温馨的、闺蜜之间私密而温情的衷肠之语。
当她们久别重逢互诉衷肠时,一世并没有告诉图图她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她之所以对图图守口如瓶是因为她十分了解她。图图是个好姑娘,温柔贤惠,善良随和,勇敢而盲目,执着而坚定。一世从不觉的她不值得深交,但她们的内心世界各不相同,思想大相径庭。因此,她们的生活可以交融,思想却无法会和。所以有些深邃的话题无法涉及也不能涉及。站在图图的立场,姑且不谈她的生活阅历,就论她的精神世界和思想境界,她根本无法理解那一时期一世的悲观思想,也无法理解她人生的阴郁背景。她什么都不会懂,因为她没有经历过她那样的人生,因此永远不会懂她的凄苦和无奈。一世即便对图图声情并茂的娓娓道来,她也只能像听任何的悲苦剧情一样,满脸礼貌的显出同情和忧伤,剧情一落幕,就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再也不会想起这个故事。这个先前还感人肺腑令人落泪的故事即刻变成了一种寡淡的色彩,虽然它也曾点缀过她不断需要各种色彩点缀的感性的情感世界,然而,它最终也会像其他曾点缀过她的感情世界的色彩一样,一旦作用失效,立刻就被另一种新的色彩替换的不留痕迹了。这与其说是因为生活本身已经够让人焦头烂额的了还不如说是因为遗忘和取代是每个人的情感倾向。
这看起来令人诧异,其实很好理解。就像人们看电视剧一样。当一个人看一部电视剧的时候,由于剧情的扑朔迷离、错综复杂、跌宕起伏,以及演员演技的堪称一流,这个人会深深的爱上故事的主人公。但当电视剧一收尾,喜欢看剧之人就立马开始看下一部电视剧,由于相同的原因,此人又会顿时爱上正在看的这部电视剧里的主角而把前一部电视剧的主人公忘得一干二净。
一世太了解这一点了,因此她什么都没对图图讲。她之所以没对图图推心置腹,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十分洞悉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关系。
经验证明,无论是泛泛之交还是深交之人都无法逃脱这种模式。由于人与人之间的出生不同,阅历不同,学识不同,性情不同,导致最终的思想境界和精神世界也完全不相同。因而对待同一件事情,不仅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分析的思路也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就千差万别。现实中总会遇到这种情况:两个朋友或者一对合作伙伴明明为了同一问题而想达成共识,最终却发现彼此的结论竟天壤之别,正是这个原因。所以,大多数人在表面上虽然维持着一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关系,在内心里却各行其是、互不理睬。某时由于无法苟同其观点还禁不住暗暗嘲笑别人在对待某件事情上的无知和自视甚高。实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世界,无论是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而且每个人的世界站在他个人的立场来看都是合情合理、有理有据的,在他个人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正确,更无须怀疑、不可指摘的事情了。别人无论从任何角度都没有理由去指责和评价。如果说世界上就是不可避免的要有说三道四、流言蜚语这一说,那只是人类一方面的庸人自扰,一方面的乏味无聊。说白了,这只是生命的一种消遣方式,一方面消磨着自己的时间,一方面损害着他人的情感,以此来折腾彼此冗长而空虚的人生聊以**。所以任何一个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明白:谁也不能轻易的走进他人的世界,谁也不愿自己的世界不加选择的对他人敞开。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无需讳言的秘密。
当天夜里这对四年没见的朋友就这样展开了阔别已久的谈话。
“冬冬就这样把你一个人留在了家里,他也放心?”一世与图图面对面躺着,她们关了灯,虽然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却认真的盯着对方脸部的轮廓,轻声细语的聊着,各自心里都充满了那种只有同性之间才会产生的如春天的和风一样沁人心脾的温情。
“他放心,”图图用戏谑的语气谈论着自己的丈夫,“他对我放一百二十个心,他看我都看腻了,巴不得离的远远的。”说到这里,她突然沉默了。一世清楚的听到她幽微的叹息声。图图无声的苦笑了一下,她以为一世没有看到,其实一世根本不需要看,她因为爱她,理解她,所以立刻站在她的立场,感同身受到她的处境,从而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了她的无奈。但她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的等着图图平复自己的感情。果然,图图平静一些后继续讲道,“说实话,我也不希望他待在身边。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平日里不是拌嘴便是冷战。他在外面挣钱就目前而言似乎是一件好事,眼不见心不烦,拿回来钱就好。你也看到了,他这两年没少赚钱,我们物质上很充裕。”
“我的确看到了。”一世平静的说。她指的是她从图图现在所居住的房子看出了这一点。她根本不用解释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图图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还爱他吗?”顿了顿,一世问。
图图笑了。笑声很轻却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散。
“爱啊,怎么能不爱!这辈子我除了爱他再也没有其他事可干了。”她用一种一世无法形容的语气回答。这种语气即不像怨气冲天的责怪,又不像含情脉脉的深爱,也谈不上平静的陈述,好像是一种对一件东西毫无办法的无可奈何,“他让我刻骨的爱着他,又铭心的恨着他。我们彼此折磨着却又不能分离。”
一世没有立马吱声,过了一会,她轻声问:“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
“以前有过一个,但不小心流产了。他比我还要伤心,但并没有责怪我。”图图幽幽的说,“我打算等身体完全康复了再要。”讲到这里她又突然沉默了。一世耐心的等待着,她知道她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终于她又说开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说,我和冬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有时我竟然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害怕。”
“我们也认识很多年了,比你认识冬冬的年限还要久。我们现在面贴面、身挨身的躺在一起,说着知心话。你认为你了解我多少?”一世一本正经的问。
“这不一样。”说着,图图坐了起来。
“为什么你认为不一样?”一世也坐了起来。
“因为我们不在一起生活,我不需要了解你。”
“为什么在一起生活就必须了解的分毫不差?”一世慢条斯理的问,“你把他一眼看穿又能如何,你对他一无所知又能怎样?这无益于你们的关系。在一起生活重要的不是了不了解,而是如何调和人与人之间与生俱来的差异性。他爱吃犁你爱吃苹果,你并不一定非要改变他的饮食习惯,让他放弃自己吃梨的偏好而改吃苹果。你需要做的是在购买水果时,既要买你爱吃的苹果,也要买他爱吃的犁。”
“可是…就是这一点也需要了解啊。”
“你所说的了解和我所指的了解概念不一样。但是如你所说,即便是这一点,也有很多人根本办不到。”一世严肃而温和的说,“实际上,你想透彻的了解他,不就是为了掌控他吗?他是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工具。工具可以被利用,因为人是完全能够掌控一件工具而去最大限度的利用它的。但人不一样,人需要平等的关系,只能尊重和理解而不是掌控和利用。”
“我没有要掌控他,也没想要利用他。”图图激烈的反驳道。
“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想法,但他有。如果我现在是在对他讲话,他也会像你一样激烈的反对我的观点。但事实就是这样,你们在一起生活,却总是想方设法的让对方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按着自己的习惯方式去生活。并没有试图努力调和矛盾,寻找折中的生活方式,即适应他也符合你,只是一味的力求改变对方适应自己。他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却在用这种利你的方式干着利他的事,他在做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认为自己的行为问心无愧、天经地义,甚至于还大公无私,行为和美德高尚的都把自己打动了,但他的潜意识就是这样的意图。”
“哦,天啊,一世,你让我无地自容。”图图惊慌失措的喊道。
“我说的是他,为什么你会无地自容?”一世故意反问道。其实她知道图图的处境,所以故意用这种变换立场的谈话方式在规劝和引导她。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说着,图图垂下了头。
“图图,原谅我,”一世握住图图冰凉颤抖的手,用温柔的声音说,“我不是责怪你,也不是责备他,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夫妻之间的相处不一定非要这样。你嫁给他这已是事实,你们的婚姻幸福与不幸福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但你既然选择了他,过上了现在所过的生活,无论对与错,你都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整天怒气冲天的抱怨上,或者自怜自哀的自责上。如果你们不打算离开彼此就要接受这一切,然后用平静的心去改善不利于你们共同生活的这种处境。”
“一世,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图图反手紧紧的抓住一世的手,声泪俱下的问,“自从结婚后,我认为我的生活糟糕透了,但我又无力改变这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他,可我知道没有他我根本无法生活下去。可我们在一起生活除了相互折磨这件事毫无二心外,其他的一切都达不成共识,因此只能保持沉默。天啊,我被这种死寂般的沉默几乎吞噬掉了。”说着,她伏在一世的肩头大声的呜咽起来。一世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没再说什么。
哭了很长时间,一世以为她哭累了就没事了。图图却突然破涕为笑了。一世扶直她的身子,不解的看着她模糊一团的俊美面貌。
“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图图说。原来哭着哭着她突然意识到,两个人好不容易见一面,不应该总是谈自己的事情,而且总是哭哭啼啼的。于是她振作精神,露出了虽然是苦涩的却也是真诚的笑容。她又满怀感动、用力的拥抱住一世,很长时间才分开。随后两个人又面对面的躺在了床上。
“怎么样?你难道还不打算结婚?”图图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一对猫眼一样闪闪发光,“难道那个所谓的命中注定的人还没有出现?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世突然坐了起来,把上半身靠在了床头上。图图则用右手支撑着头,抬起脸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按理说,以我个人的处境,尤其刚才我在你面前还歇斯底里的大哭了一顿,我没资格规劝你。但我还是要说,一个人的路是孤单的,两个人的路虽然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无疑伤害也是在所难免的,但相依相伴依旧是人间真情,是值得期待的。”图图语重心长的说。
一世伸出手温柔的抚摸了一下图图柔软的头发,笑了笑。
“单仁结婚了吗?”图图一边说,一边也坐了起来。与一世并排靠在了床头上。
“没有。”
“他在等你,”图图用肯定的语气说,“大家都知道他爱你,只有你不知道。”
一世摇了摇头。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单仁是多么优秀的一个男人啊,既才华横溢又英俊无比。想当初有多少女子对他爱慕有加,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只倾心于你一人。”图图用兴致勃勃的语气说,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往日的一幕幕情景。
“他爱我,但我不一定适合他。”一世回答。
“这是什么话?”
“好啦,”一世用撒娇似的语气说,这是她想打断并不想继续下去的谈话所惯用的方式,“别说我的事情了。说说你在这里所过的生活和听到、见过以及经历的有趣事吧。”
在一世的生活中有一种后天形成的特殊倾向,那便是喜欢听别人讲故事。无论是道听途说还是真实可信。她是刻意为之,为了给自己的创作收集丰富的素材。
于是,图图用史上最哀伤嗟叹的语气讲述了住在她对门的一户人家在三年前所发生的那出惨剧,也就是一年后的某一个夏日晚间,一世靠着永恒的胸口痛哭过后,回去的一路回想着充斥在她记忆里的那个故事。说来也怪,图图在水乡之城生活了多么长时间,听过、见过、经历过那么多不能被轻易忽略或忘记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偏偏挑选了这一事件和一世讲起。因此,当后来她沉沉睡去后,她不仅不知道那一夜一世是如何度过的,更不知道这个故事对一世整个的一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有多大。可以这样说,这个故事是一世人生的转折点,也可以这样说,它几乎完全改变了一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