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4667—5397),字彦和,东莞莒(今属山东)人。其先世移居京口(今江苏镇江),少时家贫,依沙门僧佑居定林寺十余年。梁初入朝,做过仁威将军南康王萧绩的记室和太子萧统的通事舍人。后出家,名慧地。著《文心雕龙》五十卷。《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文学理论著作,有注本多种,以近人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和詹锳《文心雕龙义证》最为详备。
序志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夷之群言雕龙也。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有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夫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悦,离本弥什,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
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于魏文述典,陈思序书,应砀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或臧否当时之才,或铨品前修之文,或泛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割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远,辞所不栽,亦不胜数矣。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亦几乎备矣。但言不尽意,圣人所难,识在瓶管,何能矩镬。茫茫往代,既沈予闻;眇眇来世,倘尘彼观也。
赞曰: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鉴赏】
《序志》是全书的总序。古人著书一般把序放在最后,所以刘勰把《序志》列为第五十篇,也即最后一篇。
本篇先讲《文心雕龙》这部书的主旨,即开篇所说:“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以及“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说明这部著作要讨论的,是文心和文采。
以下要讲的,是作者写作此书的动机。动机之一,是“树德建言”,说得俗一点,就是青史留名。儒家传统思想,对做人的要求有立德、立功、立言之说,刘勰虽皈依佛门,但受儒家思想影响亦深,深知“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的道理,并以树德建言为君子的处世之道,因而立志作《文心雕龙》。
但以著作留名的途径很多,为什么要选择“论文”呢?刘勰认为,著书立说,功莫大于注经,然而此项工作前人已经做得很好,再添些东西,也没多大的意思。唯文章之事尚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且与经典关系紧密,值得花力气研讨,“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凡此,也是刘勰作《文心雕龙》的动机。
要写好这样一本书,首先得看看前人都在文论领域做了怎样的工作。在刘勰看来,以前的论文之作虽多,却是“各照隅隙,鲜观衢路”,即各有专攻,而缺少对文学创作及批评加以系统的和总体的把握;言下之意,他要把《文心雕龙》写成这样一部大书。所以接下来刘勰谈了这部书的构想,即“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云云。这可以说是《文心雕龙》的体例和大纲。从中可以看出,刘勰写《文心雕龙》的确是经过深思熟虑,而这本书也的确称得上“体大而思固”(章学诚语),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绝无仅有的自成体系的理论著作。
最后,刘勰表明了他写作此书的一些原则,即“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等等。这对我们今天的学术研究仍不失指导意义。
这篇文章用来谈论写作《文心雕龙》的意图和构想,而文字典雅,造语工稳,骈体中夹有散句,故行文错落有致。加之议论精当,气调温厚,大可以当作散文的佳作去读。